“你愿意帮他吗?”
“他很骄傲。”
“他也很孤独。而且他很像你。比我还像你。”
白络瑜停下步子想了一想,说:“我会考虑。”
等她洗了手脸睡下,尹慈裹着一身雪花眉飞色舞地冲了进来,得意洋洋地宣布:“阿御,我可算是回来了!”
覃御心道你可不是回来了?问她这一趟走得如何。尹慈一边换衣裳一边笑说:“从前听说司南局阴森森的如同鬼窟,可是我瞧那里窗明几净的,刑房虽算不得一尘不染,却也整整齐齐,来来往往的人有一半儿都是斯斯文文,哪里有传说的那样可怕!”
覃御无语,也没打岔。
“就是那些看着有些凶的,他们也只是对犯人凶,见了我,他们可都是绕道走!大公子说他们听说了那个人的下场,所以怕我给他们下蛊。哈,我哪里会下蛊!幸好大公子叫我蒙着脸。”
丫头说到这里想起什么,忙道:“大公子知道你伤着了,让你好生养着,阿澈那里……”
“可别告诉阿澈——本来就没什么,无谓白叫她担心。”覃御忙提醒她。
尹慈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放心,大公子知道分寸。”
晚间白络瑜到底不放心,就在隔壁起坐室里睡了,幸而覃御一夜安稳,并没闹出什么动静来。第二日一早,她还如常早起,去了练功房。
练功房布置极其简单,只有四面白墙和一地紫檀,紫檀中间有个直径约为五尺的乌木圆,覃御练剑时双足始终不会踏出这个圆外。房间东面一面墙几乎全是窗,虽则隆冬天气也全部开着。外面天色还很黑,但下了一夜的雪,望出去又是一片白。
这习惯坚持一两天、一两个月还不算什么,一旦坚持上五六年、七八年,就不仅仅是习惯了。累当然很累,苦也比较苦,而覃御并不是天生就比别人耐受,她是不得不耐受。夏辙很早便和她说过这些。
练完剑,天边也不过是刚泛起鱼肚白。白络瑜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年轻的面容上有清浅的忧虑。
3、
早饭过后,忽有一名内相来了家里,笑说女帝请尹慈进宫去问一问覃御的伤势。覃御认得这是女帝跟前颇为得力的大内相席谆,也懒得去想他的话,只让尹慈去换衣裳。
尹慈上回进宫时还在襁褓里,换衣服的时候直问覃御该怎么办,覃御抱着小猞猁看着她笑:“你什么都不必管,就跟着席安人便可。再不济你想想我就好了,我头一回去宫里简直如同蛮人进城,你但凡比我好一点,就是出彩的。”
尹慈白她一眼,她才说:“一定是昨儿温毓说了什么,你别多心,我想不会是什么坏事。”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若是有人为难你,你只管把责任都往先生和我身上推就是了,可别叫人捏着错处说下去。”
尹慈一脸心事地应下,跟着席谆去了。
进宫的程序并不复杂,宫中路径已基本打扫干净,但席谆还是唤了乘小轿来抬上尹慈,一径去了内书房。尚未进门,先听到里头传来隐约的说笑之声,席谆先进去回了一声,说笑声戛然而止,跟着,傅正走出来对尹慈行了礼,笑道:“陛下才念叨郡主呢,郡主快请进!”
尹慈并不习惯别人这样称呼自己,只是一笑,进门时迅速将这地方打量了一遍。内书房并不大,总共里外两间,家具陈设看得出用过些年头了,唯有坐褥帐幔之类比较新,细看上头的花纹有凤无龙,应当是女帝登基后赶制出来的;屋子干净而不甚整齐,炕上桌上到处可见散落的书本与纸张画卷;空气里漂浮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很像龙涎香。
女帝正在左室,尹慈跟着傅正拐进去,一眼看到屋里已经高高低低坐了一圈人,见她出现,这些人也都纷纷将视线投过来,神态反应不一。
坐在书案左侧最前方那张椅子上的温毓眉眼含笑,她下手的卫央却有一会儿露出了些许不自在,旋即亦复归于平静,垂目向下,没有看过来;右边起手坐的是秦伽罗,她只从眼角里瞥了尹慈一眼,右手轻轻拨着茶碗的盖子,面色稍显紧绷;她下手是苏仪,小姑娘嘴角微扬,看向尹慈的眼里一派好奇之色;南边靠墙的榻上坐着的则是杨沁,她看过来的目光里明显带着吃惊。
除了这些人,屋里还站着两个身着类似男式长衫、头戴纱帽的女子,尹慈猜这大约便是徐嫣那一类专门伺候女帝书笔的女官了。女官在书案前摆下跪垫,尹慈恭谨跪下,颂圣过后,再行见君主的稽首之礼。室内一时安静,只余衣履轻微摩擦与环佩叮当之声。见她行礼时不疾不徐,法度俨然,傅正暗暗点头,候在一旁亲自扶她起身,笑道:“郡主果然有当年尹老夫人风范,奴婢今日开眼了!”
叮当一声,秦伽罗手里的茶杯盖扣在了茶盏上,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依旧紧紧盯着尹慈,眼神很困惑。苏仪微微睁大眼睛,杨沁则比刚才更惊讶了。
女帝像是没留意到这些动静,只朝尹慈招手:“你过来。”
尹慈屈一屈膝,上前绕过书案,女帝握了她的手,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方道:“你还不到一岁的时候,我还和你祖父说,哎呀,这小姑娘亏了,怎么生得像你?如今倒是不像他了。”
尹慈再料不到女帝会说这个,心下一怔又一松,大大方方含笑说:“听祖父说,我的名字还是陛下取的。尹慈多谢陛下赐名!”
女孩子说着已再次屈膝下去,女帝扶她起来,顺手将她腰间的黄色玉牌拿在手里看了看,叹道:“可不是这块玉?多少年的事儿了,阿毓不同我说我还想不起来。你祖父、父亲他们可好?”说着又吩咐傅正:“去端个椅子来,叫德阳坐我旁边儿。还有我的茶,也给她沏一杯。今儿的点心是梅花糕,你喜不喜欢?不喜欢我叫他们换去。”
女官端了座位来,尹慈告了座,方低头笑道:“祖父与先生都曾告诫说,饮食乃是天之所赐,除非实在于体质有害,否则万不可存挑剔之意,是以尹慈自幼不敢挑食,什么都吃得的。何况陛下这里自然什么都好。”
女帝笑了笑,将点心碟子放在她面前,说:“你比你父亲机灵,这一点倒是也像你祖父。你父亲呆呆的,只会念几本书罢了。”
尹慈欠身笑道:“尹慈不敢妄议尊长,曾听祖父说过,家父于学识上勉强亦可称为大儒,然于格局上终有所限,如今能勉强在江阴督导劝学,也算为帝国微尽绵薄之力。”
女帝瞧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哟,你说你也没跟在尹右江身边儿长大,怎么这个劲儿劲儿的样子倒是跟他七八成的像?我不过说你父亲一句,你就夸他两句,忒小气了!”说完又看着傅正说:“是了,我怎么倒忘了?这小气样儿可不学的是白络瑜?”
傅正也笑,才要说两句缓和话,女帝已立起眉毛,冷冷道:“拿一个尊贵的郡主去他们家做丫头,这事儿也亏白络瑜做得出来!他就不怕给那个覃御折寿?说吧,当日他是如何胁迫你祖父的?”
胁迫?
尹慈怔了,好一会儿没出声。
傅正悄悄看她一眼,正欲提醒,女帝已不耐烦了,直接问:“我只问你,你祖父当日是怎么和你说的?”
尹慈这次没有迟疑,抬起眼睑看着女帝说:“祖父说,这原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