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络瑜回家时听说覃御已睡了一个时辰，想想不对，便换了家常衣裳坐到床边来，看那人两眼紧闭呼吸均匀，耳朵红扑扑的，鼻尖微汗，却还将被子裹得紧紧的没松开，显然是睡得正熟。看她这样，白络瑜实在不忍心打扰，但又怕她睡伤了，只得俯身在她额上腮边亲了几口，一边轻声唤她的名字。她晃晃脑袋，两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尽力往远处探出去，猫一样弓起背伸个懒腰，口里咂摸两声……还是没醒。

白络瑜无奈，索性掀开被子将人拖到了自己怀里，她软得像煮熟了的面条儿，眼睛半睁开看看他，又闭上了继续睡。白络瑜一手抱了她，一手拿过她的衣裳要给她穿，奈何她两手两脚乱闹腾，也不叫尹慈给她擦脸，那两个人都没法子，只好任她又睡了半个时辰。

再次醒来时，覃御还是很闷，倚在白络瑜胸前发呆，乌发柔顺散满他衣襟，小脸儿白里透粉，黑眼珠定定的，乖顺得叫人紧张。尹慈给她擦了手脸，白络瑜一只袖子一只袖子的给她套了衣裳，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没断过和她说话，她都一句不应。白络瑜将她抱到外头书房的小炕上，叫尹慈把晚饭拿来，一碗汤下肚，她总算找回点儿精神，但还是有些神思不属。尹慈把小猞猁拿来让她喂，她却立刻往后躲，白络瑜耐心地哄了半天，又托了她的手去摸那小东西，小猞猁晃晃悠悠的直舔她的掌心，总算把她逗笑了，又忽然长出了一口气，眼神渐渐清明。尹慈心下终于放松，若无其事的提醒她问萧格格的事，她倒还记得，果然去问白络瑜。

白络瑜笑道：“你记得萧曹在梓城弄了个赌城吧？他后来闹得太不堪，季平就把萧家抄了，萧曹自刎，萧漱与萧沫一死一逃，萧格格从那时起来的中京，一直住在她姨妈方家。”

他说得简洁，信息却太多，覃御伸手揉一揉额头，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口里嘟哝：“我分明说了要她当心啊……”

白络瑜摇头说：“阿御，不是谁都像季平那样理智，萧曹面对的诱惑很大，有贪欲无可厚非，但他的贪欲太大了，当日抄没出来的家产哪怕一个零头也够他死十回的。帝国和季平都没有亏待过他，是他自己太短视，这样一个短视而贪婪的人，对于旁人的规箴多半儿听不进去。”

他说的慢，覃御终于一点一点清醒，叹道：“这两年格格一定不好过。她从未参与过家里的事。”

“所以她才能好好活着。”白络瑜握了握她的手，“阿御，季平待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覃御默了默，点头说：“我知道。”

3、

自打亲事受阻，秦云一直有点低落，加上秦坚出城去了别院，他不耐烦在家听母亲的抱怨和妹子的哭闹，便常常早出晚归，偶尔觉出寂寞来。

这一日是方卢母亲的寿日，他心血来潮亲自去方家送了礼物，被方家一家人奉若珍宝，也不叫方卢待客了，专门陪他。

秦云嘴严，轻易不会对人吐露心事，方卢也不问，不过倒也隐约猜得出秦云想要与苏家结亲的意思。一想起这个，他心里说不好是祝福还是嫉妒——因为他觉得苏家那么好的门楣，自己却只能肖想而已。不过他还算清醒，知道既知争不过还不如祝福，多少捞一点感情分。

秦云是个聪明人，方卢的心思他也略知一二，但并不放在心上。他和方卢来往更多的是看方卢的父亲方纪的面子，方纪素有清贵之名，却不迂腐呆板，更难得的是会审时度势，八面玲珑得叫人不讨厌，连秦坚私下里都说这人有点儿本事。和方纪相比，方卢显然青涩冒进了，秦云谈不上信任他，但也没将此人视为威胁。

说话间方卢问起秦云对白络瑜的印象，秦云笑道：“有件事我没同人说过，今儿告诉你吧。白相还不是白相的时候，有一年春射我和苏铭因为比赛的小事打了起来，闹到祖父那里，祖父让我给苏铭道歉，我不服，一个人骑马跑到山里发泄，偶然碰上白相，他教了我一套射箭时调息的法子，从那以后我连赢了苏铭三年。”

“所以我很羡慕沈慕。”秦云半垂着眼睑，嘴角的笑容微有些模糊，“白相身上有上古传下来的最精纯气质与技能，我却只能学到一点儿骑马射箭的微末皮毛。你看白相的字，他的字不能多看，看久了人会被吸进去，我曾经对着他的九个字枯坐了两日一夜，自己竟完全没有知觉。沈慕是得了白相真传的，他运笔的手法和对力道的控制和我们都不一样，摹几百年前的帖子也更容易，今人推崇褚平康，实则褚平康下笔无积淀，空有笔形，比沈慕差得很远。武功就更不必说，沈慕练一年等于很多人练一辈子，为什么？因为他的路子和方法是对的。”

他酒喝的有点多，话也说得多了些，说完自己也意识到了，晃晃酒杯笑道：“这个时候你也该去前头帮着待客了，咱们之间不必讲究虚礼，我先回去了。”

方卢听他方才一番话听得还没缓过神，不敢留他，忙起身相送。从角门出去，秦云正要上马，忽然看向不远处一辆黑油青盖小马车，回头对方卢说：“我来时似乎见过这辆车，在你家也有小一个时辰，怎么它还在这儿停着？”

方卢闻言警醒，忙让随从小厮去门上问了问，那小厮回来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女子，说是咱家表姑娘的朋友，要见表姑娘。”

秦云知道这位“表姑娘”指的是前年坏了事的梓城城主萧曹的女儿，方卢的正经两姨妹子，他早就诧异这样一个犯官之女竟可全身而退，不过也犯不着打探人家这点私事，正要避嫌告辞，方卢却对那小厮斥道：“表姑娘是刑部特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不往里通报？”

那小厮缩了缩脖子，道：“门上说，表姑娘自到了咱家，向来没什么朋友到访，冷不丁的来这么一个，总觉得不大妥当。”

秦云打量那小厮一眼，眼里似笑非笑。方卢顿觉颜面尽失，沉声喝道：“妥当不妥当，倒要你们这些奴才来定夺了？！”

门子这时也挨挨蹭蹭的赶了过来，听见这话忙双膝跪下，继而被方卢当胸一脚踹得往后翻了个跟斗，嘴角沁出了血。

与此同时，那边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人。4、

尹慈在近一个时辰的工夫里去门上问了三回，每一回都被告知：“话已传进去了，主子们见不见咱们哪儿管得了！”丫头知道这是要红包的意思，原想敷衍过去算了，覃御却不肯，害得她只好一趟一趟的跑。

等她再一次憋着气回到马车上，覃御笑道：“连你那么明晃晃的玄铁牌也不认得，果然是新贵之家，不值当生气。”说着递了杯茶过去。尹慈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稍稍压了压怒火，问：“一定要等这么久？”

“先抑后扬才有好戏看啊。”覃御摸摸鼻子，“况且不如此，他们不会看重格格。”

尹慈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但还是不大高兴：“方家状元起家，好歹算是半个书香门第，怎么弄成这么个家风？”去一次要红包也就罢了，去三次还要，这行径未免太过无耻了。她又不是叫花子打扮来打秋风的！

说起这个，覃御晃着手指，笑说：“你不知道吧，这个状元和杨熙是同一科的。”

尹慈蹙眉道：“果然新贵比不得世家，他这状元连……”丫头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继而笑了：“可不是？他这状元原就是从大公子手里抢过去的。”

“倒也不好说抢。”覃御往窗外看一眼，笑道：“虽说家风不太好，但方纪做官为人很不差，仕途走得像他这么稳的很少见。你瞧女帝这一朝他又升一级做吏部少卿，可夫人的寿辰仍没请几个客人，这人很懂得韬光养晦。——诶，阿慈，总算有人来理咱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