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白络瑜酝酿了十年该怎么和她提这事，也想过无数借口，没想到临了真说起来时，还是老老实实说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阿御，很多人喜欢中京，但我并不喜欢，那个地方很容易改变人，我不希望你在性子定下来之前去那里。”顿了顿，声音又放得轻了些，“你并不是个孤僻的孩子，但也没有那么喜欢热闹，我想的是，即便不去中京，或者说，晚些再去那里，对你来说也不至于是什么损失。”

这话倒也实在。覃御的眼神有了点松动。

白络瑜对她的情绪向来感知极其敏锐，立刻趁热打铁，接着说：“再则我从前一度打算过不再去中京，所以你如果要去，我便不能跟在你身边，这也是我不让你去的一个原因。”

他的确是中了毒，声音里带着沙哑和鲜见的疲惫，覃御忍了忍，终于正面看着他，问：“先生没有别的原因要告诉我了？”

白络瑜对上她的视线，心里微跳，不得不问：“阿御以为还有什么原因？”

覃御垂了眼睑，话说得很慢：“我……从前想过，你不让我去中京，是因为那里和我的父母有关。”

白络瑜裹了她的手在掌心轻轻摩弄，低着头没有开口，覃御知道他这是在逃避，索性摊开来问：“先生能不能告诉我，我的猜测很可笑？”

小姑娘眼神很坚定，也有一点轻微的紧张和期待，白络瑜无法可想，也无话答，覃御等了一会儿，忽然下定决心，飞快地说：“我没有父母也长了这么大，虽说遗憾，但也很庆幸能跟着你过了这么久，哪怕有一天真的寻到了我的父母，我也想象不出我会将他们看得比你还重，所以……所以我不想知道你在这件事上瞒了我甚至骗了我，更不想怨你。”

这是她这几年一直想说的话，从前一直忍着不愿也不敢说出来，此时一口气倒完，心里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心酸和迷惘，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2、

白络瑜呆呆看着面前人，心里一时冷一时暖一时又摇摆不定，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他终归是个自私冷漠成性的人，甚至对覃御也不例外。诚如东方曼所说，他待她很好，然这多半是因为他有能力待她那么好，且他有做什么事都做到最好的习惯，而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无私。说得难听些，有很长一段时间，覃御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暂时由他“保管”的宝物，或许要特别些，本质却并不比一颗上佳的宝石更高贵多少。莫说和将覃御看作活着的唯一意义的董伯娘比较了，便是和尹慈与夏辙相比，他也差得很远。虽则他把这种心态掩饰得很好，可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也瞒不过董伯娘。那老人家相当聪明。

要说起来，真的开始意识到一个人和一块宝石终归不同，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他意识到不但是自己在养覃御，覃御竟然也在改变他自己，心态就从施恩者的角度转为了患得患失。不得不说，他天性里小气的一面对此表现得十分充分，半真半假的玩笑不知开了多少，唯恐她有一天将别人看得比他还要重要。这原是他上不得台面的念头，没想到覃御会开口和他坦白出来。

说起这个，他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向来就比他磊落，她爱他便是爱他，怨他就是怨他，怀疑他就是怀疑他，任何心绪都堂堂正正，这性子……其实与她的父母如出一辙。

一念及此，白络瑜多少有点失落，很快笑道：“阿御，关于这件事，你会问伯娘吗？”

覃御怔了怔，眸子一亮又一暗，什么也没说。她并不傻，除了怀疑白络瑜没对自己说实话以外，她隐约也感觉到伯娘知道什么，可是她能来问白络瑜，却绝不忍心去问伯娘。白络瑜太精明了，知道用这样的问题来堵她，她不高兴归不高兴，可也无法反驳。

白络瑜起身将她抱在怀里，见她没挣扎，知道她此刻正极度没有安全感，便抚着她的头发缓缓说：“阿御乖，你很聪明，往后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我只想，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做错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好不好？”

覃御很长时间没有回应，白络瑜也没有再问，眼睛看着外面的日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说实话，覃御不太喜欢白络瑜的这番话，而且她很担心自己无法承受白络瑜所说的那个可能的“错”。这个人是世上对她最重要的人，原该是她最底线的堡垒，她真的不愿意他出错。

一个姿势维持得久了，她腰里扭得不舒服，略动了一动，无意间碰到白络瑜的手，被他手上的冰凉刺激得一个激灵，忽然之间就想通了：管他呢，自个儿原本就是活一天赚一天的人，何苦为莫须有的猜忌而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的人？何况就算白络瑜真犯过什么错，至少他为了养大自己是的的确确费了许多心血，难道连一次原谅也不够格得到吗？那她未免也太自私了！

想到这里，她用力吸了口气，左手慢慢交叉握住他的右手，叹道：“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个小孩子。”

是小孩子，不够资格和他讨价还价，也不会和他讨价还价。

白络瑜心里一松，将她抱得紧了些，没有开口。日头已然落下，屋里光线昏暗，他白皙的面容因而显得颇为醒目，表情说不清是悲是喜。

3、

这事总算说定，覃御又问起白络瑜脸上的胭脂是怎么回事，他有些尴尬，解释说：“陪大江流扮了回相，这是她给涂的，我猜她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能毁容。”

“大江流”是艺名，本名不可考，是个十年前红极一时，如今功成身退过着西窗闲话烹茶日子的女子，覃御只见过她一次，对她的印象就是唱戏很好的阿姨，相貌不如东方曼艳丽，只能说清秀，但扮相很绝。

白络瑜是个很冷清的人，身边的女人虽多，覃御却并不太觉得他会真的爱上哪个女子，一来因为能叫他实实在在看上一眼的俗人就屈指可数，二来他曾经很直白地和她说过：“情爱一事完全没有根由也没有依托，相当莫名其妙，美或许是美，却美得不够纯粹坚实，本质上都属于一个人太孤单太薄弱，需要给自己找个同类而产生的幻觉。”她当时问他是不是一个人只要足够强大就可以摆脱这种束缚了，他深以为然，笑着点她的鼻尖：“可惜凡人终归是凡人，摆脱不了自个儿的根性，所以注定要受这玩意儿束缚，甚至反而主动追求它，或者心甘情愿由它摆布。”

白络瑜当然不会主动受它摆布，基本上都是女子主动招惹他，而他偶尔也不拒绝，待她们的态度完全可以写本书拿去教导天下男子该如何追求心仪的女子。比如他明知这胭脂有问题，却还是由着大江流涂上，而且她说不能卸他就真不卸，以他身份却做小伏低如此，有几个女子扛得住啊？

覃御不甚在意他和这些女子们的来往，故而听过便算，连笑话他的心情也没有，又想起一事和他说：“昨儿刺杀的事你知道吧？我瞧那些人虽穿着铁骑的衣裳，却不太像是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