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相?”“真的是白相?”“这怎么可能?”“他怎么还是这样年轻?”……
士兵的纷纷扰扰里并无一个明确的结论,然而林昊的手脚却不能抑制地越来越凉。最终击溃他的,是他亲眼看见一个人带头朝正殿跪了下来,响亮地喊了一声:“属下参见左相!”
林昊的眼珠死死盯住地上那人,心里涌起极大的恨意——那是他这些年来一直带在身边的心腹,是他最信任也最得力的下属!
余下的人没有给林昊消化惊讶的时间,纷纷跟在那人身后接二连三地跪了下去,口里齐齐整整地高呼:“参见左相!参见左相!参见左相!”
这三声来自帝国最为精锐的铁血男儿的、几欲震透屋瓦的呼喝震醒了昏迷的华越太妃,也震出了帝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帝的朝代。华越太妃——后来的开皇陛下——由此开启了她十八年的帝王旅程。在开皇一朝里,一个崭新的帝国初具规模,版图愈来愈广、人口愈来愈稠、农商愈来愈发达、公学和私塾遍地开花,到处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连极远的外朝也不远万里纷纷来贺。对于这一朝的成就,史书从不吝惜赞美之词,誉之为帝国史上的黄金时代。
4、
承德帝君夺宫不成变成“崩逝”,但他的妻儿多数只是被圈禁,失了性命的属于极少数,而其中又有一多半是主动自裁的。所以如此,倒也不是华越太妃仁慈,而是……她从没将承德一家人放在眼里。在她看来,这家人除了沈慕之外几乎一无可取一无可惧,倒是承德有几个兄弟叔伯被以雷霆手段打压得毫无翻身余地,一时间沈氏一族几乎人人自危,连门上的牌匾也不敢再以王侯等字眼示人,中京眼看已无皇族。
华越太妃如今还是太妃,承德既是“崩”了,面子上的丧礼还是要做一做的,而且华越本身并不着急,和登基大典相比,她现在更关心的是该如何整肃朝堂。
太妃没有用帝君传统的书房,而是另外在寿阳殿东边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做议事厅,厅里时常挤着许多人,今日亦不例外,主要讨论的是苏忌的处置。
能站在这里的人,自然多半是要将苏忌骂得一无是处,口口声声说要杀了他以一儆百的,太妃任由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方将茶盏的盖子往碗上磕了一磕,屋里的议论声霎时戛然而止。
静了片刻,太妃方慢慢开口:“当日刺了我的人并不是他,相反,他还救了我,所以,我心里矛盾。”
这话清清淡淡,却似在底下扔了百十来颗爆竹,许多人立刻有再度开口的冲动,然而太妃却没给他们留下反驳的余地,直接问:“白卿,你以为呢?”
这话简直将众人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回头看过去,果然见到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顿时忙不迭后退,都要离他能远则远,很快挤作一团,不大的议事厅,硬是生生在白络瑜和人群之间空出了一大片空间。
纱帘后的太妃微微扬起嘴角,白络瑜却面色不动,眼睛向下盯着地面上一点光斑,漫不经心地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和方才急着同太妃辩白不同,这时的百官没有一个想要开口的,均眼观鼻鼻观心,乖得好似一根根木头。
太妃挑挑眉,毫不掩饰地冷哼了一声,足够底下的人听得清楚明白,不少人都明显涨红了面皮。
但羞耻归羞耻,开口是绝对不会开口的。什么叫“眼前亏”?这就是了。现在不开口,最多是被太妃哼一声,可要是开了口,搞不好就会挨一顿打,大人们都是聪明人,懂得能屈能伸的。
白络瑜远离朝堂十年不假,可是从前和他共事过的人还有许多正站在这里,对这人不顾情面不看身份不分场合就发脾气的记忆简直刻骨铭心。多少王公贵族本人或其子孙就因为一件极小的事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跑到先帝跟前哭诉也根本没用——先帝连句重话都不肯对白络瑜说,运气差的连安抚也得不着,几辈子的面子里子一起丢光,谁拼得起啊!如今先帝虽已仙逝,可白络瑜刚刚帮华越平定了宫变,哪个人吃饱了撑的会以为他现在就好欺负了?
一片寂静中,屋外忽然传来激越的反对声。
“苏忌意图谋害于您,这是天大的罪过,凭他如何补救也救不回来,您何必反要为他开脱?”
屋里人纷纷以敬佩和看傻子的目光看向门外,白络瑜也门边扫了一眼,道:“巨源,你好些了?”
器宇轩昂的林昊对上他的视线,心里不由自主地荡了荡,忙对着纱帘行了礼,方说:“您心慈仁善以德报怨,可不代表旁人就会知恩图报,您何苦养虎为患?”
他既出了声,有些人心思活络,也就战战兢兢的尝试再次诉说苏忌是何等的不可饶恕,一边偷偷转眼看向角落,只见白络瑜平平静静低头看茶盏,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席谆,把帘子给我拉起来。”
纱帘后传来平平的声音。
书房内顿时一片寂静,许多双眼睛都看向那方被徐徐撩起的纱帘,一时没反应过来。
“大胆!拖下去!”席谆对一个直勾勾瞧往太妃的臣子断喝一声,书房外的侍卫们一拥而入,干脆利落地将那人拖了出去,充满惊恐的尖锐求饶声终于惊醒梦中人,大人们纷纷扑通扑通跪倒一片,没再出一个字。
太妃向下望了一圈,口里冷笑:“你们谁自负有苏忌一半的本事,站出来给我瞧瞧,我现下就将苏忌拖出来让你们亲手剐了!”
这一次,连林昊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他和苏忌可以算是半个对头,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那个人是帝国最有手腕、最懂政事又最公正的官员。宫变一事之后,若换了是另一个人处在苏忌的位置,他必将视那人为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然而正因为对方是苏忌,他的戒备恼恨不知怎的就是没有那么深。
太妃等了一会儿,见实在无人开口,方一字一字说:“苏忌的事谁再多言,只管来同我说话!”
一众人等没趣地默默告退,太妃又坐回纱帘之后,瞧着单独留下了的白络瑜说:“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白络瑜没有接茬,起身说:“季平的事无可多说。只是近来先别动他,一来他要养伤,二来,有些事没有他我才好做。”
华越没出声,算是默许,又问:“阿慕……什么时候你放他回来?”
白络瑜笑了:“他再能干,七八个州的兵事财权也不是那么容易上手的,这么点时间只够认人,不过……大典之前他能赶回来。”
华越没再说什么,低头看着手边的玉座扶手。
白络瑜信步踱到门口,转头说:“大典还有些日子,我想求几天的假。”
这个时候告假?华越明显不太满意,问他要做什么去。
那个人看着外面明媚的秋阳,眼神幽深不明,语气是他自己也没有完全意识到的轻柔:
“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