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沁觉出兄长的不虞，心里一横，鼓足勇气说：“哥，你相信一个六岁的孩子会一点也不记得自己的家乡来历吗？”

杨熙很惊讶。在他看来，故意揭人伤疤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举止，何况是揭一个孩子最不可触碰的伤疤，这件事怎么看都是无可辩驳的错误，他没想到杨沁会提出这样一个理由。当然，她的怀疑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只是一来这仍然不能作为可以当面质问别人的理由，因为这种质问的性质太恶劣，在从别的渠道取得足够的印证之前，最好不要宣之于口；二来……这样的猜忌过于阴暗，而杨沁从小到大向来心地光明，忽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念头，他做兄长的，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杨沁说完之后其实也有点后悔，但也有点放松，便低头盯着自己的裙脚，一声不吭。

兄妹两个都没说话，只有轻风自开着的窗里溜进来，将案上的书微微翻起一页，要落不落地半卷在那里微微作响。

还是杨熙先回过神，伸手将纸页抚平，一边说起了往事：“沁儿，覃御刚来青岩那一年我见过她，她生得很弱，比你们在那个年纪要小得多，抱起来好像没有重量，我那时还想……那么弱的孩子，不知能不能养得活。”

不管有无血缘关系，能辛辛苦苦把一个病弱不堪的娃娃养成如今这般健康有活力的少女，这孩子对白络瑜的意义不用想也该明白。——莫说是白络瑜了，换作任何一个人，谁肯教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受半点儿委屈？

他的话是客观事实，只是听来也有一点为覃御分辩的意思，所以只是点到为止，并没说出自己的观点，留了空间给杨沁自行去判断。顿了一顿，又将今日之事解释了一遍：“公主住到白家这件事我没有提前知会覃御，她同我发了一通脾气，我很以为她不可理喻，白先生便是因为这个打了我。所以沁儿，我挨这顿打不是被先生欺负了，而是我确实该打。”

杨沁再低了低头，面颊微微发烫。

杨熙知道这件事不能再多说，只得转了话头，问：“沁儿知道先生的身份，是不是？”

杨沁前几天刚刚当着父亲的面说出过“白相”二字，她知道这事瞒不了大哥，只得轻轻点头。

杨熙看着这个从前一直很稳重的妹子，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问：“沁儿，先生的身份我与父亲一直都知道，却从未与你提过，你怪我们隐瞒你吗？”

杨沁立刻摇头，眼睛也瞪大了：“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怪你们！这原本……原本便是……”她想说“原本便是不该我知道的”，只是碍于面子，怎么也说不出口。

看来还不算太糟……杨熙略松了口气，正色道：“沁儿从前也说过，朝堂上的事，有时候知道得多了反而是祸事，所以我和父亲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正相反，恰恰是因为你是家人，不告诉你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反之，告诉了你的人，未必就是对你好。

杨熙一直都认为，为了一时的好奇心而换来担惊受怕，一点儿也不值得，所以关于这件事，他打定了主意要同妹子说透彻。“沁儿，我并没有反对你和公主做朋友，只不过，我希望你和公主能做像是你与你大嫂一般的朋友。你会以为你大嫂不如公主么？”

杨沁的眼睛立刻湿了，连连摇头。

杨熙心下再松了一松，语气也柔和了些，轻声说：“沁儿，我和父亲最大的希望，是能让你做一个平安喜乐的富贵闲人，而公主却身处帝国权力中心的漩涡，她哪怕是无心的一句话，都可能将你、将杨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这个你能明白吗？”

杨沁眨眨眼，两滴泪跌落地面，也不说话，只是点头。

杨熙心下虽不忍，却还是得说下去：“公主和你说起白相的事，我想应当是无心的，她和你一样年纪还小，心里难免藏不住事，而且背负得太多，忍不住倾诉的意愿，她是信任你才和你说了。只是沁儿……”

杨沁被他的声音引得不能不看向他，听他和缓而又坚定地说出以下一番话。

“其一，你要记得，你只要尚未出阁，在这世上最信任的就永远应该是父母姊妹；其二，你若真心爱重一个人，就该真心站在（她）的立场去替他（她）着想。你自己要这般待人，而别人待你如何，你也要从这两处往回推测。”

归根结底，他不能直说让妹子与皇家、与温毓保持距离这样的话，他只能将自己的顾虑和思考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余下的事是她自己的事，他不能也不愿干涉。

2、

白络瑜在书房坐了好一会儿，终究将阴郁的表情换下，重又容光焕发地出了门去。走到寄尘院外，他想想还是再度将眼里的亮度调暗，眉宇间的神情堪称幽怨。

幽怨得好似……谁欠了他几个春宵似的……

尹慈正在屋外翻晒花瓣香草，一回头看见白络瑜这番模样进来，唬得兔子一般窜进楼里，随手将那两扇门板砰地一声合上，硬生生把白络瑜的脚步给晃得一个趔趄。那人恨得咬牙，只好收起那副哀怨的鬼样子，两三步来到起坐室的窗外扒着窗沿往里探头。

覃御正在窗下写信，刚刚在转身与尹慈说话，再转回视线时看见窗外一个人头，也吓了一跳，跟着就明明白白地皱了眉，放下笔起身出门。白络瑜也不顾及自己该摆什么神态了，忙跟在后头辩解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不在家是我不对，可是我也没慢待你的朋友啊，我就是不高兴你对别人好，说两句酸话怎么了？”

这话也亏他说得出口……

覃御脚步不停地往外走，看都不看他一眼。

白络瑜也有点上脾气了，嘟哝说：“我本来就不大方，你叫我跟别人一样说欢迎再来，我办不到！”

“是啊，你的脾气可是不能受委屈。”覃御总算轻飘飘的说了句话。

白络瑜一呆，那人已走出了几步远，他忙又跟上，这一次是真真正正放低了姿态：“确是我错了还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