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的老者在她进门时始终只顾坐在廊下往烟锅里塞烟叶，似乎除了那件事以外什么都不存在一样。至于那位伯娘，昨儿一见她便能觉出她身上浓浓的法度，其言谈举止就放去祖母的颐园堂伺候也不会有亏——不不，何止是颐园堂的普通嬷嬷，那位伯娘应该知道她的身份，对她的态度却只是客气，连一丝半毫的惶恐甚至恭敬也没有，简直比得上祖母身边最得信任的傅安人了！

温毓从茶杯上缘看着地上明亮的光斑，心里忍不住再次回想起沈慕的态度。昨天离开白家之后，沈慕似乎不愿看她，她几次想要对上他视线，那人都刻意避过了，语气神态虽是照旧，可那份疏离与失望却掩不住的从他眉梢眼角散发出来，看得她心里发堵。

她不太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真的不太明白。因为林垣在翻云山换了覃御的车？可覃御不是安然无恙吗？而且，那不是自己的主意啊，沈慕为什么把这气也发到她的头上！自己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原来还敌不过一个小小的孤女？

林垣昨日原是与沈慕一道去无虞山的，不知为何半路又回来了，所以今日也陪着温毓来了，此时正站在影壁前百无聊赖地拿鞭子甩水缸，啪啪声闹的人心里愈发烦乱。

温毓看着他的侧影，也不耐烦枯坐，索性出来走一走，不料刚出门便听见一声娇斥：“哈！你还知道来呢！”忙循声望去，只见二门内跑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应该和她差不多年纪，身量也和她差不多，穿一身罩纱白地绣火凤凰花的衣裙，腰身剪裁得好，连汗巾子也没有系；长发结辫悉数盘在脑后，并未梳复杂的发髻，发间也无金玉发钗，只垂下两条红珊瑚璎珞。仔细看去，除了这两条璎珞，她身上竟是再无首饰了。

温毓心里才一思量，那人已跑向一个将将走到屏风后的姑娘，拉着人家手里的篮子兴兴头头地在里头翻找起来，竟是完全没瞧见自己一般。

被她拉住的齐平倒是将视线转向温毓，脸上明显露出不自在的神色。

齐平是青岩镇上最出挑的女孩子，知书识字不说，品性也大方端正，平日里纵见了杨润观杨夫人也能妥帖地行个礼问声好，可不知怎的，这会儿一对上温毓的目光，她却莫名觉出了局促，甚至觉得自己身上这身鹅黄色细麻布衣裙太过寒酸，好像不该站在白家这片地面上似的。

覃御从篮子里摸出个剥好的荸荠喀嚓咬了一口，刚要夸好吃，不防齐平忽然将手里的篮子塞给尹慈，转身就走，口里说：“这里头还有两双袜子两双鞋，一副是去年做的，谁知你没回来，今年只怕小了，但还是要给你的。我家里还有活儿，先走了。”

她走得急，覃御不好强留，只得让尹慈送了出去，这才回头看向温毓，笑道：“劳您久等了，请屋里坐吧。”

温毓看了看她手里剩下的半个荸荠，心想原来她不是没看见自己，而是故意没理会？又看她不行礼也无敬意，一时也拿不准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她转眼注意到覃御身后站着个昨日在杨家见过的女孩儿，想自己的身份在杨家还是秘密，便没说什么，一笑道：“昨儿见姑娘家的园子好看，想再瞧一眼，不知可否方便？”

“蒙您不弃，请吧。”覃御二话不说便抬了抬手，笑容始终和煦，看得董伯娘心里一阵舒服。

林垣是不用人让的，他狠狠瞪了覃御一眼之后也一道进去了，那神气吓得杨澈硬是没敢露出不满之色。

一路默默走到花厅，温毓再次问那柱子上的楹联是谁写的，覃御答道：“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写的，叫您见笑了。”她那时个子小，偏要白络瑜抱着，自己挥舞着大大的狼毫在柱子上乱涂乱抹，白络瑜也给留下了。

温毓想起自己昨日以为这字“稚拙”，果然自己还是有几分眼力的——她倒忘了自己当时还在“稚拙”后面加了“有趣”两个字。便随口“赞叹”一句：“先生学富五车，姑娘既承教膝下，自然更是锦心绣口。”

没等覃御说声“谬赞”，林垣已冷哼了一声。但他没哼好，声音听起来像是猪叫，送完齐平赶回来的尹慈一下没绷住，忙死命咬着嘴唇往后扭头，一转眼也看到杨澈捂起了嘴巴，肩膀一抖一抖的。覃御和伯娘倒像是聋了一样，面上半丝异色不见。

人说“与有荣焉”，温毓现在是“与有尴尬焉”，只得也装聋，且说还想在园子里头走一走。

杨澈好容易忍住了笑，听见这个要求就有些不舒服：这是怎么回事？原想着这两个人来了就是为道歉来的，那个歉呢？难不成人命关天这样大的事，中京的公子小姐们也能忘了不成？

覃御似乎觉出她的情绪，便握了握她的手示意禁言，面不改色地引着那两人往里头走。

方才丢了面子的林垣觉得脸上有点热，但犹豫片刻，他还是咬着牙跟在众人身后过来了。

眼看走到里头一所小院儿，温毓停下脚步，抬眼看着门楣上字念道：“寄尘。——‘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好眼力。”覃御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声。

温毓笑笑，心不在焉地说：“哪里是什么好眼力，不过是幼时先生教的两句诗，一直记到了如今。”

“令师学问自然非比寻常。”覃御又夸了一句，依旧真心实意。

“姑娘这样说便见外了，”温毓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我说的是白先生。”

覃御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出她话里的那点轻微的意味，便抬了抬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