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娘后退半步，伸手掩住口，眼圈霎时红了。白络瑜接着道：“我与您不同，您当真是两年没她的面，自然更想念些。”说罢，他便轻轻点头致意，身影遽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3、

平南郡府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城池，城中最大的私宅位于东城。一到了晚间，这所偌大的院落总是黑沉沉的，只漏着零星几点灯光。然而细瞧之下却能发现，时不时有更夫与护卫静悄悄沿着墙根各司其职，而各院主屋门口也皆坐着一两个神色警觉的小厮或婆子守夜。如是安排之下，静寂便只不过是外表，警觉才是它的要义所在。

居于偏东南位置的一所大院子的正房内，几个丫头婆子睡在外间，内室便是主人所在了。

屋里照例点着两盏灯，是以当那睡在床上的主人莫名惊醒时，撩开帐子便看到了面前的人。

“白……”

“轻声。”烛光中的那人并未看他，淡淡道：“不必起身。”

床上那人果然没有再动弹，态度愈发恭敬。“您有什么吩咐？”

“替我向季平传一句话。就说在此时此地见过我一次。”

这话过于怪异，床上那人还要再问，却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时面前早已空无一人。他正疑心这是否是梦，听得枕边人翻了个身，口里呓语两声，方才回味过来身在何处，遂忙下床披衣，也未叫人，自行剔亮了灯，一边研磨一边将方才短短片刻的光景数次在脑中回放，直至确认无误，方放下墨条，裁好一张窄窄的纸笺，挥毫而就两行字，待墨迹干透，方轻手轻脚折好，转身回到床上躺下，睁着眼睛静等天亮。

若非半夜行动惹人耳目，他真想此刻便将这烫手的纸笺送出去。

4、

今日既是月半，天上的月亮非常圆满，皎洁月光映出清晰的山河轮廓，不得不说，平南的风光很好。虽然没有海——那个孩子很喜欢海，曾说过往后要把家安在海边，其实海边太单调了，不如平南这样繁复而又温润，对她更好。

家里的那一池东湖月，这会儿该是泛起了点点蓝光，正在独自妖娆。想来世人也真是会取名字，“月白”一词竟似是由此而来，当真再贴切不过。

他也算爱花之人，那孩子却不然。那孩子对那种花、对他的很多心思，其实一直都有些“不屑一顾”……倒也不是说看不上，她领情是很领情的，就是没有那么热情。她的态度整个儿就是——哦，你又弄来什么稀罕玩意儿了我瞧瞧，然后瞧完了就点点头走开了。他给她一件珍珠做的衣裳，她也未必以为那比她和齐平一道捉来的鱼更有意思。捉了一条鱼她可以手舞足蹈乐一天，可穿上新衣服她却嫌太束缚人。

很难得，长了这么大，一直是这个性子没改。

说长大也真是长大了，从前那些亲密无间的日子眼看就一去不复返，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他很清楚，她再亲近他，他再是拿命养着她，无非都是为往后那一场不可避免的恨意增加筹码。

夏辙一直想将她留在身边，未尝不是在替他顾虑。每留她一天，他便是在增加自己的过错一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原本那点勉强尚可说得过去的过错已经从一根刺生生被养成了一棵荆棘，随时随地能将他刺成重伤。

他不是不能体会夏辙的苦心，可是他舍不得。他一天天看着她学说话，看着她长个子，看着她念书写字，看着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要保护，看着她一次次不顾一切地朝自己飞奔过来，他怎么可能舍得！

自打养了她，他方知晓什么叫作失落与牵挂，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仿佛千里长堤溃于蚁穴，那些原本被他不屑的“世俗”情绪，到如今已成势不可挡之势，他阻不住了。

平南郡里最险峻的山并非翻云山，而是天罗峰，天罗峰中最奇伟的一段叫作迎仙台，这一段峭壁之下便是兰江，汹涌澎湃的江水自上游浩荡而来，却被天罗峰迎面阻断一半的去路，那样的怒气自然不容小觑，故而迎仙台下长年波涛翻涌，浪花拍击岩石的喧哗声从无一刻停息过。想来再过上千百年，这方迎仙台终究会被侵蚀殆尽，终不复有人再登临此处，甚或这地方将再无人记起。

这样的生生灭灭早已看得惯了。甚至……腻了。至脆弱如朝生夕死的蝼蚁，至顽强如天罗峰上的巨石，终究都是要寂灭的。处于其中的“人”，自然同样逃不开这一宿命。

世间万物皆各有命，原不该被干涉。

迎仙台最尽头处那一点模糊的人影，在第一缕阳光出现在东边天际之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