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有半池碧色荷花，往年覃御若在家一定会来看。其实年年看也就看熟了，几个人无非对着花说些别后见闻，说着说着，尹慈没忍住将翻云山的遭遇也说了一番，只避开了那些人的身份没提。杨澈听完立刻拍案而起：“岂有此理！他们自己惹出来的祸事，竟真能眼睁睁看着你们送命也不管，真是太无情了！”

“说说就是了，别较真。”覃御懒洋洋的不大上心，“倒要提醒你一声，你如今算是最舒服的，咱们这是乡下，方圆百里只有你家声名最盛，你又没出去过，从来只见人家就你，少有需要你去就人的；可要到了外头，一来你要结交的人会多得多，二来人家的家世不比你差甚或强过你，何况苏锦上头还有哥哥姐姐，往后可没多少由你说理的地方，你也别总想着以理服人。道理你自个儿懂就是了，无谓塞与人听。”

她这几句话正触在杨澈心坎儿上，小姑娘顿时蔫了下来，伏在她肩上叹道：“你这话和娘说的一样……”说到这里她忽地反应过来，直起身来连道:“呸，我这说的什么话！你才不像我娘！”

尹慈笑得直打跌，连问晶儿：“你家姑娘怎么这两年还是这样！”晶儿一脸无奈，叹道：“夫人拘着姑娘学规矩学针线呢，其实也好些了……”

杨澈深为感念丫头的维护之情，忙将晶儿拉到身边，拔下头上的一枝小金钗插到了她发上，信誓旦旦地道：“你放心，我今儿一准儿不偷懒，做够一个时辰的活计！”

晶儿摸着头上的簪子，低声嘟哝：“夫人不是说两个时辰么……”

尹慈大笑，覃御也微笑，杨澈恨得直摇自己的丫头，湖心亭里一时满是无忧无虑。

远远的花园门口正有两个人预备往湖边来，听见动静，其中一人顿了步子，略带不耐地问：“谁在那边？”另一人往那边看了一眼，笑说：“听说是白家的覃姑娘来找三姑娘了，也不知她们说什么这样高兴，姑娘，咱们去凑凑热闹？”

“回去！”杨沁的语气十分坚决。

3、

其实杨沁原该今年六月出嫁的。之所以还在家，倒不是因为她大嫂去世，而是……

推迟成亲这事一开始是杨沁先提出来的，说要为过世的嫂嫂和侄儿祈福，杨夫人自然不会同意，杨沁没办法，才哭着出了真正的原因——原来她未婚夫君的二婶曾背着人说过，怕杨家的血灾妨着她儿媳的身孕。杨夫人勃然大怒，好好和罗大夫人理论了一通，罗夫人再三赔了不是，但最后还是将婚期推迟了，等那罗家少夫人的孩子生下来再作打算。

落玉总觉得自家姑娘自婚事出了变故之后性子也有些变了。这姑娘从前并不热衷于社交，常爱坐在屋里念书写字，整个人就像画上的仕女，闲适自得又落落大方，是个人见人爱的大家闺秀；如今却很爱动怒，眼里常常装着心事，人变得很阴郁。丫头深感忧虑，有时想劝她多和活泼的杨澈接触，谁知她却皱眉说：“那丫头字也不识得几个，更没见过世面，我和她说什么?”

丫头是真被这话噎得很难受：从前的姑娘哪里会这样刻薄？那可是亲妹子！

还有一件事，落玉到如今也没想明白：自来她和杨沁同行同止，几乎从未分开过，罗家二夫人那种话，到底是什么时候让什么人传给了姑娘？

屋里温毓伏在绣绷上绣花，见两人回来，不由停了针：“不是说要好好儿散散心么，怎么这就回来了？”落玉见杨沁无心回答，只得代为答道：“覃姑娘和澈姑娘在园儿里呢。”温毓更不解：“这有什么？不正该说说话？”落玉忙道：“我也是这样说。谁知姑娘还是要回来。”

“多嘴！”杨沁坐到温毓身边，心不在焉地说：“阿澈和覃御相熟，是因为她外祖替覃御瞧过病。我和她有什么交情？何况父亲说过我与她不是一类人，做不成朋友。”

“是吗？”温毓愈发奇怪，侧头看着她问：“我怎么瞧着该是你们能说得上话才是啊！”

“父亲可不这么想。”杨沁很干脆地否认了，眼睛对着绣绷，却没看见那上头的花样。“父亲说我是规矩里的人，提起覃御时却说她自成规矩，比不得。”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垂下眼睑：“旁的我也不懂，只是方才听说她送了阿澈几把解意堂的扇子。解意堂的扇子，哪有那样容易得的……”

温毓见她落寞，忙笑道：“罢了，在中京就常听说侯爷是个世外的人，咱们这些世俗里的人自然不能跟得上他的想头。不过说起覃御……”她沉吟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看着杨沁说：“沁儿，我从前和你说过，慕哥哥有个从小就认定的人，你还记得么？”

杨沁看着她，先是不解，继而忽地抬眼同一旁的落玉说：“既是殿下与小王爷都去了无虞山，父亲母亲难得清静，咱们索性也莫去扰他们了。你去说一声，就说晚饭在这里摆就是。”

落玉犹豫着出去了，待屋里只剩下两人，温毓方笑道：“沁儿，不瞒你说，我虽未见过覃御，却一直不怎么喜欢她。这个缘故你知道么？”

杨沁默然不答。温毓只得继续说：“从我进宫开始，差不多一直都是慕哥哥护着我，自然我也最喜欢他。甚至……”她说着没忍住笑出了声，“你不知道，我八九岁上还常常说要嫁给他。小孩子哪儿懂嫁娶是什么意思？就是觉得非如此说不能表示我和他的亲近罢了。慕哥哥起先还听着，后来却叫我别再这么说了，还说我往后要嫁给莳哥哥，而他自己……他自己也有了想娶的人。

“沁儿，你可别笑话我，实话说，我听了这话实在是伤心得不得了。我亲哥哥的光景你也知道，又无父母，身边真正为我着想的人也就是祖母，好容易多一个慕哥哥，我是当真不愿意失去他。你说我小气也好嫉妒也罢，反正就是为这事，我真喜欢不来覃御……”

这位平日里端庄大方的公主此刻平静地说着这样一番叫外人听来不免大为摇头的言语，却似乎并不担心好友会对自己产生别样情绪。

事实上，杨沁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也确实没有批判她的意思——说实话，人非圣贤，谁心里没有过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可是谁愿意当着别人的面承认呢？温毓能说出来，这倒也可算作一种坦荡了。而且单单说给她听，也是对她莫大的信任不是？一念及此，她也平静了些，又冷笑道：“你说别的我信，可若说嫉妒她，那大可不必。她也太不检点了！我听阿澈说过，她一直到十三岁都是和白先生睡在一个房间。”

“什么？！”温毓始料未及，一针刺偏，血珠立刻从指尖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