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说，对于这个半路上“捡”来的孩子，他的初衷原本只是想安妥地把她养大，谁知一路上自己替自己挖了许多坑，到如今想填都不知该从何填起，似是只剩下了认命一条路。

“我当然能！”覃御说得很斩钉截铁，声音却很低。

白络瑜笑了：“是，你可是个很有本事的小姑娘。”笑罢松了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别和我逞强，我知道你也想我了。”

覃御把头扭开，嘟哝说：“我虽然有错，可我是小孩子，所以你不能怪我。你已经是大人了还和我认真生气，我却要怪你！”

这话说的，方才是谁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的？白络瑜心里好笑，忽然听见不远处一阵声响，便转头看了一看。

覃御早已跳了出去，一头扑进一个中年妇人怀里：“伯娘，我好想你！”

3、

董伯娘方才在外头找了一圈不见人，原是急得双手发抖，幸而齐遇见齐平，才和尹慈紧赶着回来了。此时怀里抱着那个孩子，老人的泪便掉得如雨一般，好一会儿才颤声开口：“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想杀伯娘了！”

覃御亦眨眨眼抖落睫毛上两滴泪，方抬头笑道：“伯娘年轻了许多！”

董伯娘脸上全是来不及擦的泪痕，却只管对她左看右看，声音十分酸楚：“好孩子，真是长大了，瞧这样子比从前可真是大不同了，个头也窜了这么多。你要再不回来，伯娘……”

白络瑜看不来这样的场面，恰好文隽说严烙来了，便先出去见了他。因得知凶手是兵马大元帅的独子，严烙心里十分烦恼，可又不好麻烦白络瑜，只得再次为覃御的事道了歉，便告辞去了。白络瑜回去发现覃御已不在晚亭里，遂找去寄尘院，果然见她正坐在秋千上一摇一晃地看书。

秋千宽大，她索性将两只脚也收上去，背挺得很直，左手抵在太阳穴上，乌发依旧未曾梳起，垂下来的发丝遮住半边小脸儿，只露出从额头到下巴的优美线条，羽睫如扇，烟霞一般的柔软纱衫几乎拖到地面，在软软的风里轻轻飘摆。

这小丫头，虽则她自己不觉，然而挡不住的真是越来越有几分女子的风致了。

白络瑜摇头笑笑，抬眼看到伯娘正和尹慈忙着收拾行李，似乎没注意到她这“不雅”的坐姿，便走过去挨她坐下，说：“严烙原打算将山中事务交给薛丁，自个儿往西去，如今看来只怕难了。”

“往西去？”覃御不解，“那儿有什么？”

“有寂城啊。他想去当兵。那儿人不多，是个重新开始的好地方。”白络瑜边说边将两手托住后脑勺，长腿一前一后撑在地上，晃着秋千继续说：“你今儿总算见着阿慕了。他性子是太冷了。我没自信能让他改过来，索性就没理会过。”

他在家举止随意，手抬上去袖子滑下来露出整只小臂，看上去却并不显得粗俗，反而很风雅。他肤色白，但和女子的白不大一样，女子的白皙往往使人感到润泽柔软，而他皮肤底下明显绷得很紧，覃御小时候吊在他手臂上打秋千能玩半个时辰。他左边手腕内侧有朵拇指盖那么大小的红玫瑰，那是为了纪念覃御重新学会说话，他给自己刺的。

“碰上这么个冷面冷心的师父，只怕他想热起来也不能！”

背后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覃御猛然转头，跟着立刻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东方阿姨！”

4、

东方曼，江岸东方家的二小姐，东海蒋家的主母，历来以其显赫的家世与自身的特立独行闻名在外。覃御与白络瑜一道生活的八年里头，东方曼留在白络瑜身边的时间最长。

白络瑜一直没娶亲，但他可不是清心寡欲的世外人。覃御十四岁时掰着手指数过，算得他身边单只自己见过的女子就超过了五十，还不知没见过的有多少。有时他过分得很，刚从女人榻上下来就敢抱着她睡，她鼻子灵，闻见脂粉味儿便将他踢下床去，连带对他那些女人们也颇有微词。

不过她和东方曼的关系还不错。一来因白络瑜待东方曼比旁人略有不同，二来她能感觉到东方曼对自己确有几分真心的好——小孩子在这方面的敏感往往令人意外；而且她很欣赏东方曼的美。东方曼喜欢鲜艳的打扮，看过去总是修眉红唇，一双杏眼顾盼神飞，衣裙上总有大片红色元素，轻易能捉去人的视线。覃御自小见她，觉得她如今比年轻时更有魅力，也难怪能陪白络瑜这样久。

一见这人，她立刻将手里的书塞进白络瑜怀里，翻身下了秋千，小跑到东方曼面前抬起手，厚着脸皮笑：“阿姨给我带礼物了么？”

“喏，果然没忘呢！”东方曼咂咂嘴，将背在身后的右手拿出来展开，笑道：“连着前两年的一起给，可别说我忘了。”

她掌心托着三颗圆润的珍珠，那珠子每个足有鸽子蛋那样大，形状圆润，光泽绝佳，晚间放在暗室里可以生光。覃御十分高兴，说要拿去给董伯娘和尹慈看，便一径跑了。

白络瑜目送她进了门，方回头看东方曼，见那人呆呆的，忍不住笑问：“这是怎么了？”

东方曼睁着眼睛直直看向门里那个浅绯色背影，口里一径喃喃：“了不得了，才两年不见，这丫头怎么这样美了！”

白络瑜愈发好笑：“难道你从前以为她丑么？”

东方曼恍恍惚惚地摇头，犹自嘟哝：“那时不丑，也仅是个漂亮娃娃，怎么这就美得这样通透了！我也不算没见识，美成这样的还是头回见！”东方曼不是那种轻易承认人家比自己好的人，哪怕口头上都寸土不让的，所以她既能说出来，就说明她是当真这样想的。其实覃御刚刚结束长途跋涉，状态并不是最佳的时候，脸面还晒得有些暗，但这孩子的轮廓五官当真是生到了连眉毛都不多一根少一根的地步，更重要的是，这人几乎从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里都透出无限的生命力与感染力，灵得叫人挪不开眼。

听见“通透”二字，白络瑜颇觉新鲜，玩味片刻方点了头，笑道：“果然曼曼说话最妙。我瞧惯了她，倒不觉得怎样。”说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覃御此时已去了卧室，东方曼方将视线收回，站在那里看着白络瑜，悠悠道：“我从前还不愿认老，可这会儿瞧着她，真是不认也不行了。方才看她和你坐在一起，我如何还敢过去自取其辱？”——以自己与他相差无几的年纪，原以为还可勉强与他般配，谁知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白络瑜只是哂笑，垂下眼睑无开口的意思。东方曼见状心里愈酸，一句话冲口而出：“小白，这孩子已长了这么大，你预备什么时候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