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转头凶狠狠低声道:“还哭,再哭就把你扔出去。“又叮嘱道:“方才娘也是没法子才推你俩下去,你见了爹不许说,只说大姐是掉下去的,懂不懂?”
小姑娘连连点头。
山上零零星星,也不知何处是自己人,何处是敌人。妇人左右看看,赶前几步扒拉几下,果然山壁上一个浅浅的坑,上面垂下来的树枝藤蔓遮挡大半。妇人脸色一喜,到旁边拉扯一些树枝,遮挡得更加严实,拉着小姑娘,抱着儿子躲进去。可坑太小,三个人进去便有些凸出。穆小姑娘抱着弟弟,看妇人烦躁的移来移去,一声不吭。
妇人嘴里咒骂:“瞧着吧,陆将军已经带人杀回来了,你们这群狗杀才,千刀万剐。不许哭!军师出城前说过陆将军已经带人杀回来了,你要哭着引敌人来,我先扒了你的皮。”
小姑娘哆嗦着点头。正在此时,山坡下又传来声音,是一群男子。妇人脸色一白,突然抢过儿子,把小姑娘拖出去,厉声道:“往前跑,引开那群人,这是穆家唯一的香火,你要敢说我们在这里,下地狱扒皮抽筋,阎王也不饶你。”小姑娘打着哆嗦,被妇人掐了两下也不敢哭,显然平时就被打骂惯了,又被拧着耳朵转个圈,往前一推,便真的跑了起来。妇人已经躲进坑里,拿着树枝,和着自然的藤蔓树叶一起遮挡住了。
爬上坎的士兵瞧见前面跑着的小姑娘,大笑着呼喊,一窝蜂的冲了上去。
后面的事狗拴都不想再提,小姑娘从头到尾,真的没有对着小坑叫娘,嘴都咬烂了,哭嘶哑了……
“好惨,瞧着才十三四岁……”
摸约过了大半个时辰,一个坐着吃饼子打望眼的士兵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往山下仔细瞧:“有点不对……”看了一下,突然叫:“别采阴了,姓陆的打回来了,下面打起来了。”十来个士兵登时抓东西的抓东西,提裤子的提裤子,忙忙乱乱的跑了出去。
又过得一阵子,妇人抱着孩童探头出来,再悄悄出来。孩童被捂着眼睛,嘴里嚼着不知什么东西,不哭不闹的。妇人踮起脚尖往山下瞧,突然哭道:“果真打回来了,杀千刀的。”抱着孩童便往山上人多处去了,不住回头,生怕兵士又回来。
“后来,我游荡几年,又寻了个寺庙,那时管得不严,求师父几日,就剃度当了和尚……师父不喜欢我,我便又到处挂单……一晃便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战乱时,我还哄得几口饭吃,越到后来……我认字不多,又不曾专心修行,那点子皮毛便骗不大住人。偶然到囊哈尔卫时,我见着了当年的妇人,锦衣华服,呼奴引婢,好不威风。打听一下,却是穆守将的娘,也是老夫人了,因为前几日运道不好伤了手,来庙里烧香……我回想一下当年,便拿了个主意。”
“穆家大郎,大姑娘那是不成了,二姑娘出生才几个月。我见着老夫人,含含糊糊的说了一番话,说她被冤魂缠绕,难怪厄运连连。又是十二三岁,又是灰衣服,吓得她脸都变了。要给银子消灾……我想,便是做得一次,又赚的多少钱财,得想个法子长长久久。便说了那冤魂是二姑娘身上长出来的,只怕二姑娘就是冤魂附体或者转世,又奇怪,说二姑娘的哭声怎么像在叫痛。呵呵呵呵,你是没瞧见当时那女人的脸色……我也不曾想过这妇人这么狠,张口便是弄死这个畜生,可有妨碍。我也唬了一跳,她弄死女儿不说,孙女也就是一句话。又怕她心狠,又怕出人命要闹大,也要留个长久,便说要真弄死了,那口怨气不小怕要成魔。又拿着因果报应劝她,说想来是以前惹下的因,现在要还果。一有不顺……什么做噩梦,心口疼,运道不好,儿子没提拔,统统往二姑娘身上算。她是杀也不敢杀,放也不敢放。每日便惦记着憎恨孙女,顾不了其他,每年拿着大笔钱财给我消灾解厄。我也混得了好日子……”
高瘦男子冷笑道:“到底也是佛门中人,就不怕死了下拔舌地狱的?”
道善嗤笑道:“拔舌地狱?天下要真有因果,那个穆老夫人凭什么享受荣华富贵?便是娼妇戏子也比她善良些……你知道吗?她跑上山的时候,穆家……她的女儿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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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蛮子的侄儿修大阳天教,开头倒是吸引了些泼皮进去,可名声太差,连带张大蛮子的名头都坏了,不过一两年就被张大蛮子取消……可老实说,他们是要采阴,并不怎么杀人,当然也不顾忌杀人,更不会怜惜姑娘。当时那个姑娘,是还活着着……我路过还瞧见她吐气,一双眼睛瞪着天,下面都是血,可还没死。只是她娘没管她……”
然后呢?
连高瘦男子也面露不忍,摇摇头。叹口气便要起身,瞧见道善的儿子,指着便道:“你儿子进来,你说小儿何辜,不知那穆家二姑娘,才几个月大,又是何等无辜?”
道善惨笑两声:“她爹娘奶奶都不顾惜她,还要我顾惜么?”
男子冷笑连连,“贼鼠一窝,都不是东西。”起身拖着道善儿子便走了。
穆宗面色恍惚。
那个小时候困扰他很久很久的梦。
一群狼追咬只灰色的小兔子——原来那不是兔子,是他可怜的小姐姐么。
闵夫人哭的全身打颤。
闵家各人,或是惊愕,或是鄙夷,或是恐惧。直直往穆家看过去。
至于穆老夫人,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她在想什么?三十多年前,张氏为保护儿女自己去引开追兵,最终跳下山崖?董氏挺身而出答应色狼任他们蹂躏,而且保正死后不找大阳天王哭诉,要求就是不能碰她八岁的女儿,最后真的保全了母女性命?
还是,自己当时究竟是害怕丈夫知道了,故意丢下女儿。
或者吓得忘记了还有个女儿在地上。
或者觉得她一定死了不要浪费时间……
太久了,太久了,连自己也记不清楚。
天色晚了,牢房中一点一点的泛出寒气,冻得人手脚冰冷——那天,那个被母亲推出来送命,被人欺负,躺在湿漉漉土坑中的女孩,就是这样流着血,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一点一点咽气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