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舒压住伤心,抬头笑笑,“不是的。不是因为这个。”
对林北也有点歉意,耽误人家打扫,还这么忽悲忽喜的讨人嫌。想想还是说实话,“我上京时,带了些梭罗族的帕子荷包送给家人--没人用……”说着又是心酸,她不惯在外人面前示弱,便又低下头去,“你走吧,等下这里我和嘉禾扫了便是。”
林北愣了愣,旋即明白她把自己当小厮了,好吧,家里小厮都是青衣,但这么大的区别居然看不出来。女孩子垂着头,无精打采的,活像一颗缺了水的豆芽菜。他何尝见过人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孩子都是光鲜亮丽,生气勃勃。偶尔来一个轻染忧愁的,也是精致委婉,少年强说愁哪种忧郁。一时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站了一下,看着小女孩还是恹恹的,假装忙碌的收来收去。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坐在凳子上,“不要哭。”
想想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家人收到你的心意也够了,何必一定要人用……”说道这里猛然发现不对,“送给家人?你没和家里人住在一起?”
穆云舒已经平静了一点,吸口气,点点头,“我住在慈县,奶奶,爹娘,兄弟姊妹都在囊哈尔卫。我八字和奶奶相克,所以送回老家养的。今年开春才来京里,爹娘也上京了。”
建平帝去年前年大力收回外驻武将,这点林北还是隐约听说过的。只是这个小女孩怎么又在自己家里呢。
穆云舒握着圆石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磨纸张,心中实在不好过,自己何尝不知道家里不会缺一两块帕子。只是怎么也要有点心意,特地跑到街上找梭罗族,精心挑了——奶奶的万福万寿,爹的青松翠竹,娘的富贵花开,姐姐的……
穆云舒咬着嘴,送给穆绣绫的她特地挑了又挑,又要有梭罗特色,又不能太艳丽,好配衣裳,可是,送出第二日便看见姐姐身边的山月拿着帕子弹灰尘,几乎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姐姐绝对不喜欢自己。便是穆绣绫再笑意盈盈,似乎自己都没法回应。到底是自己太敏锐,或者,是自己太小气?是不是这样穆绣绫才要针对自己……
看着林北,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反而好评判些。想想,将事情一一道出,“所以,是不是我太记恨了?“穆云舒小心翼翼。
有点哀愁的瞧着手指,“奶奶总是说我不孝顺,心狭,不够柔顺。想想也是有道理的,姐姐虽丢了帕子,或者她是无意呢。”
突然硬了口气,“不过而今瞧来,我还真没冤枉她……”
旋即又叹口气,“也不知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她。我素来不懂事,只怕哪里丢了家里的脸也未可知。”
蒙着脸几乎要哭,“我真是没用。”
林北皱着眉头,看小女孩忽悲忽怒,自怜嫌弃,摇摇头道:“不是——按你说的,天府绸的帕子,角落绣着三片饱满的小圆叶,鲜红欲滴,淡黄色的小碎花点缀了几朵。”边说边用画笔画出来,一副活泼的画便跃然纸上。“不管是材质还是花纹颜色,都没有无法配衣裳,或者俗气得丢脸的地步。再退一万步,便真是没办法搭配衣裳,也是妹妹不远千里带来的礼物,收到柜子里便是了。这么践踏心意,你姐姐做得很不对。若是在京中,哪个这般对自己妹子,早被父母一顿教训了。”
穆云舒惊讶地看着小画,“没你画得好看呢……你画得真好,我就是不懂画,也觉得你画得好看些。要是这样子的,大概也没人舍得丢了吧。”
“奶奶的,是丢掉了,送给爹娘的,也没见用过。姐姐的,第二日就赏给了下人,不过两日,弟弟的,也赏给下人了。我真,无脸见人——躲在丹若苑,狠狠的骂了自己一顿没见识,挑的礼物土气,配不上,应该丢!这才平静了些。”穆云舒叹口气。“后来奶奶怎么说我,我就回去按着再骂自己一顿,心气也就平些了。在慈县,族人也罢,梭罗族的姐姐也罢,说我乖巧讨喜的多,我还挺得意。偏偏在自己家里……大约我真的与奶奶八字不和,冲撞了吧。”
林北有点茫然,他的记忆中,只有恩爱愈常的父母,疼自己如眼珠子的奶奶,虽没有亲生兄弟,但前年跟着叔叔外放的堂兄弟对自己也是不错的,经常给自己带书带食物带礼物的表弟陆毓更是好人……“难道就是因为父母偏心姐姐,所以才住到公主府?不可能,定然还有别的事。”
林北不好再问,只得低声安慰。“你就莫想以前了,而今住在公主府,公主为人极好的。你只管好生住着,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只管与下人讲。”
穆云舒几乎想翻白眼,一个二个都这么说,“我知道的——你在公主府做了很久么?”
“……是啊,很久了。你还有梭罗族的帕子荷包么?能不能卖一个给我瞧瞧?”
穆云舒摇摇头,“没了,走的时候急匆匆的,什么都没带。其实我该带走的,那是祭师姐姐送我的礼物呢。”嘟着嘴,有点气鼓鼓的样子,“我手上还有两个旧的,明日我带给你瞧瞧,上面是一个人在跳傩舞,下面一群兔子在拜,很有趣的。”
“祭师姐姐?”
“那个姐姐额头上刺着这样的。”穆云舒在额头上比划了一下,“像个角的样子,我原先不知道,后来才听说,梭罗族额头上刺这个的,是有身份的,晚后可能是族中的祭师。祭师姐姐人很好的,听闻我上京见父母,送的帕子,是她亲手绣的,还说——圆叶花是梭罗族先祖所化,带着圆叶花的女人会越长越好看。那个帕子是她瞧着中原的绣法,没绣那么满。还说我姐姐一定喜欢……可惜当时不好找山月要,连带祭师姐姐的心意也糟蹋了。”
穆云舒踢了一下脚,长长的叹口气,“好羡慕祭师姐姐她们哟。身为女子,却可以行走四方,买卖交易。也可以当家做主,还可以做官喏。银钱也是自己的,房子也是自己的,自己也是自己的。”
“陛下为安抚各族,聚集处的团练多由各族自己选人担任。难道梭罗族团练也是女子担任?”
“应该是吧?”穆云舒歪着头用力回想。“我记得几个黑衣服的姐姐,穿着皮甲呢。脸上刺着这种。“右手在脸上画了三道。“还拿了刀的--不过她们不让我碰。”
林北皱眉,作为一个颇有天赋的画师,对这种“这种,这种”的画法,实在是接受无能。“拿笔画……女子怎能打仗。”
“怎么不能了?”穆云舒提高声音,又立即压低,“我看哪些姐姐很厉害呢。”
梭罗大约也有一两百女兵,自幼训练,体力臂力都不比寻常男子差,又团结。外面男子不敢调戏她们--你敢调戏她就敢“娶”你回家。只是梭罗人在慈县也不常见,穆云舒就拿着几次见面的经历和林北东拉西扯。林北看书看得多,穆云舒在慈县东边南边客商见得多,虽不是什么精致的事务,但风俗说得比书上有趣生动,她又爱看杂书,有时和林北也能对上几句。两人也算相谈甚欢。
嘉禾醒来就看见她家姑娘指着莲池,“你是不知道我们南方人,什么都可以用来泡的,莲藕怎么就不行了,我们连茄子都泡呢。泡藕吃起来冰冰凉凉,酸酸脆脆,比一般泡菜好吃多了。不过要说好吃,我还是喜欢糯米藕,奶娘还喜欢加一点红枣,又香又糯,清甜可口,百吃不厌的。”
林北听女孩儿这么说着,似乎也有了食欲,正要开口,见嘉禾醒来,生怕嘉禾是个话多嘈杂不讨喜的。微微皱眉站起来便走,“我回去了。”
穆云舒有点莫名其妙,见嘉禾站起来,歪歪头问,“我刚才说错什么了么?”明明看着还高兴的人,突然就沉脸走了。
嘉禾更是没头没脑,回忆一下,道:“估计是他不喜欢莲藕,要不然就是觉得姑娘说得法子他没听过,伤了面子。”
穆云舒点点头,“小气,也不是,刚才还问了我好多梭罗族的事,南边的事,还有蜡染的衣裳,还有……不会因为没吃过就伤面子吧。估计就是讨厌莲藕,莲藕明明就好吃嘛。”
嘉禾睡得一阵好觉,伸个懒腰,“哎哟,太阳都快下山了?姑娘,得回去了。”
两人忙手忙脚的收拾东西,穆云舒还不忘叮嘱嘉禾,“我来收,你找个东西来打扫干净。”
嘉禾一边应着哎,一边问:“姑娘,刚才那人是谁啊?”
穆云舒摇摇头,“忘了问名字,估计是公主府的……”这才觉得有些不对,一个小厮,不慌不忙的坐着陪自己说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的话。话说回来,两人话还真多,难怪古人道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而且他学识还挺丰富,自己山南水北乱扯,都多少能搭上。而且,还带着玉佩,虽然没法分辨具体价值多少,但瞧着也是色润质坚的。歪头想了想,公主府的林北是出了名的心如铁石,沉默寡言,从不搭理人。这么温和的人……
“估计是公主府的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