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大扫除、贴春联、包饺子。
早上吃完饭,一家人分工明确,屋里屋外地忙活起来。母亲将家里所有的碗筷盘子全搜出来了,在水井边堆了一片,她和弟弟打扫房间,父亲清理院子和南鸡栏的垃圾。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多,家里窗明几净、焕然一新,她和弟弟下厨房做饭。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村长领着村里的土乐队敲锣打鼓地挨家走,募捐第二天给老祖上坟买东西的钱,走到她家门上了,父亲捐了五十块钱。吃完饭之后,母亲在东屋合面、拌饺子馅,父亲坐在西屋炕上看电视,她和弟弟要给母亲打下手,被母亲嫌弃碍事赶出来了。按照风俗,家里有老人去世,三年之内不能贴春联。他们家不用贴春联、也不用去给老奶奶家贴,没什么事可干的,决定出去走走。一出门就瞧见刘芳叶和她的儿子小军正在大门口贴春联。
她和弟弟走过去,朝刘芳叶叫了一声奶奶。刘芳叶扭过头来,笑呵呵地应了。她因为年前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刘芳叶得乳腺癌的事,从一出门看到她的时候就开始悄悄观察她了,这会儿刘芳叶扭过脸来,倒叫她大吃一惊——只见刘芳叶面色红润喜庆,笑得爽朗透彻,除了比往日瘦了一些,一点也不像得了癌症的人。
她由衷赞道:“俺奶奶皮肤真好吭!”
刘芳叶大喇喇笑道:“皮肤好有什么用,一当得癌症还不是说死就死了。”
她瞟了梯子上的小军一眼,他登在梯子顶上背对着他们贴挂门前子(挂门前子,苏北方言,春节期间贴在门楹子上的一种主装饰,通常与春联配套),看不出什么。
她:“俺奶奶心态好,心态好就没事。”
刘芳叶:“俺想开了,反正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这一辈子该吃的苦吃了、该享的福也享乐,死就死,有什么呢!”
她和弟弟继续走。
奶奶家的大砖墙上靠近南平房的位置还留着一个清晰的门的轮廓——爷爷家的大门曾经开在那儿。爷爷还在时,每年这日,她们贴完自己家的春联就会过来给爷爷家贴。奶奶早已在炉子上熬好了浆糊,爷爷从东里间抱出他在大集亲自挑选的春联,一卷卷交给弟弟,每给一卷就要说一句:这是大门上的,这是堂屋门的,这是里间门子的,这是贴厕所门口的,这是贴影皮墙上的……弟弟挨着卸去扎春联的尼龙绳子,和她配合着将春联按在地上摊开,讨论着分辨上下联,然后将确定好的上联反过来,用小笤帚沾着浆糊仔细刷满一整面;她拎着刷满浆糊的上联,弟弟扛着梯子,爷爷和奶奶跟在后边,一同走到大门外;弟弟将梯子在合适的位置架好,登上去,弯腰从她手里接过春联,在去年的春联痕迹上比划,她们则在下面指挥:往上点个、往右去去、再往右……非得等爷爷捋着胡子说出“我看行了”之后,弟弟才敢将春联朝墙上按,再接过奶奶递上去的扫帚自上而下地将春联抚平。贴完上联贴下联;贴完下联贴“挂门前子”和门楹子——爷爷对挂门前子的要求最高了,不但“一点也不能歪了”,还得“匀和地贴在正当央”,在爷爷的指挥下,梯子上的弟弟一会儿向左扭、一回儿向右扭,扭了半天,爷爷终于满意了,笑呵呵地顺着一把山羊胡,将挂门前子上的字缓缓地念出来:家和万事兴!——贴完大门贴堂屋门;接着再贴里间门子;然后是厕所和影皮墙;最后,把剩下的小“福”字全部刷上浆糊,贴到井头上、水缸上、小梨树上、楼梯扶手上、铁锹上……用他们那里的话说:人要过年,东西也要过年,来年都好好的。
弟弟接电话;弟弟挂电话。弟弟挂了电话之后跟她说:“大姐啊,雷雷叫我上他家耍。”
她皱起眉头:“你跟他说家里还有事,落不着去。趁现在在家里,多陪陪老奶奶。”
弟弟:“人都打电话来了,不去多不好。我走了哈。”
奶奶:“家乐做什么去了?”
她:“他同学找他的。”
奶奶:“奥!同学啊!你要有事你也走吧。”
她:“奶奶,我没有事。”
从回来到现在,她连微信消息都没有收几条,接到的电话就更少了,这两天出门干脆连手机也不带了。幸好,家里人还没发现出现在她身上的这种反常。奶奶喂完鸡就在堂屋门口那张打她记事起就有的小椅子上坐下了,她坐在奶奶旁边,看着院子里的情形和她聊天;过了一会儿,没听到老奶奶声音,扭头一瞧,奶奶已经低着头在打盹了。
父亲出现在奶奶家大门口,说张子淋来找她了。她想,刚才还跟老奶奶说自己没事呢。她叫醒奶奶,让她进去睡。奶奶打了一个哈欠,问她,
“你也要走啦?”
她:“昂,俺同学来找我了。”
奶奶:“那你去吧。”
曾经和奶奶要好的老人要么已经去世了,要么已经老得出不去屋子子。如今她的生活里没有了老伴,也没有了伙伴。她到底还有朋友,还能清楚地听、清醒地想、清晰地说,她多幸运啊!
张子淋正站在她家大门口朝她挥手。她笑着跑起来,对迎过来的张子淋道:“我还以为你今年在那边过年不回来了呢。”
张子淋:“哪能不回呀,家人都在这边呢!”
她:“你哪天回来的?”
张子淋:“昨天晚上。”
她:“坐飞机还是坐火车?”
张子淋:“我和俺妈开车回来的。”
对了,她想起来了,去年张子淋去广西入职,她妈妈为了照顾女儿跟着一起去了。
她:“过年什么时候走啊?”
张子淋:“初十左右吧。”
她:“哎吆,还能在家里多过几天哦!”
张子淋:“多过几天也没多久,时间出溜一下子就过去了。”
在影皮墙前劈木头的父亲直起身子,笑着责备她:“你怎么不叫人进屋坐的?”
她:“走,咱们上堂屋坐。”
张子淋:“不用了,我站一会就得走,一会儿还得上山后俺舅奶奶家看看,俺妈妈还偾在西钢路上等我呢。”
她悄声问道:“你跟那个男生后来怎样了?”
“我跟你说那次过了没多久人家就订婚了,这不年前就把婚结了。”
“这么快啊!”
“遇到条件好的了呗,还不赶紧抓住了!算了,不提他了,说点高兴的事。”
话音未落,张子淋的手机响起来。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朝屏幕上撇了一眼,小声道,“是钟国。”
钟国是她俩的同学,初三时三人同在一个班。她原本就和他不熟,初中一毕业就再也没有联系了,直到她读研二那年,张子淋和钟国一起来南京找她玩,这才和他见了初中毕业之后的第一面。张子淋挂了电话,说钟国马上就过来了。于是她们聊起钟国。
她:“我记得他研究生读的是建筑设计专业,现在还在这一行工作么?”
张子淋:“嗯,在,在西安的一家建筑设计院。”
她:“那还挺不错的。找女朋友了没?”
张子淋:“还没有。”
她叹息道:“也不知道要单到什么时候。”
父亲又道:“都得赶紧的了!不然家里大人得急死了。”
钟国骑着一辆红色的电瓶车从西边巷子里拐出来,模样还和几年前一样,只是装扮上比从前时尚了许多。钟国骑到她家大门口,先对父亲说了声“叔叔好”,然后一边和她二人打招呼一边把车子停在门旁的空地上。他站到张子淋旁边,目光在她和张子淋脸上溜了一圈,笑道:“一年没见,两位美女又变漂亮了哈。”
张子淋:“一年没见,你怎么变得油腔滑调的了。”
钟国:“我说真的,”
张子淋:“看你打扮得这么时髦,工作待遇不错啊。”
钟国:“也就那样吧,过年回去之后我要辞职了。”
张子淋:“为什么辞职呀?”
钟国:“打算去北京。”
“北京!”她和张子淋同时惊呼道。
张子淋:“怎么突然要去北京了?北漂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啊,尤其对于咱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
钟国:“我也知道北漂不好当,不过就因为到了这个年龄才决定去的,再不去漂漂这辈子就没机会漂了。”
张子淋:“那你打算以后在你北京安家还是工作几年就回来?”
钟国:“现在还没想好。看机会吧,如果在那边发展得好就留那边,如果发展得不好就回来。到时候我灰头土脸回来了,两位美女可得罩着我啊。”
张子淋“嗤”了一声,“我自己都跑那么远,怎么罩你?你叫杨青松罩。”
她小心地往父亲那边瞧了一眼,父亲在劈柴,她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道,
“这个好说。”
张子淋问钟国:“那你隔明了不回来你家人怎么办?”
钟国:“有俺两个哥哥在前边,这个问题不是问题。不过说实话,这个问题我现在还没仔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