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门上响了三声。她合上显示屏、将电脑推到一边,从窗台上抽出一本书、打开摊在桌上,然后走去开门。阮真脸色苍白地站在她的房门口,像一枝夜风吹过的百合花。
“你现在有事么?”
声音沙哑,是哭过了。她悄悄看阮真的眼睛,她的眼睛里红红的。阮真这样问,必然是有事情跟她说了。上一次她这样出现在她房间门口还在去年七月——那时她刚搬来不久,阮真也像今天这样站在门口,问她有没有时间;她客套地将她让进房间,她在她床头坐定,三言两语之后切入正题,说起她与心仪男孩的事,一说就是大半天。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也不知道她要说多久——她这日状态不太好,其实很想拒绝的,可是她看着阮真的眼睛,心就软了。
她说:“没什么事啊!”
阮真说:“能找你说会儿话么?”
她说:“可以呀,进来坐吧。”
于是阮真轻飘飘地走进来,仍然坐在床头,看到桌上摊开的书,问她在看什么书。
她说:“《金色笔记》。”
阮真问:“讲什么的?”
她说:“大致是讲了几个别扭女人的故事。”说着笑了笑。她一向不擅长讲故事,常常将一个曲折动人的好故事讲得像记流水账一样枯燥乏味;也不擅长于介绍,什么好东西一经她介绍就变得平淡无奇、毫无亮点。因此每当别人让她就某种事物做介绍,她总是力求用一句话简单概括,概括完了仍然会心虚、无法自控地反复回味刚刚说过的话,发现话里话外布满漏洞,于是在接下来的谈话里她的内心又变得敏感小心了。
阮真说她也是别扭的女人,让她看完了把书借她看看。她说完这话之后便收起腿盘坐在床头,扬着脸看窗台上的书,黑葡萄似的眸子蒙着一层莹润的光泽。阮真侧颜精巧、肌肤白皙,端坐在她这间几乎常年拉着窗帘的小房间,好像西方油画里的怀愁少女。
她迅速在大脑里整合所知的关于阮真和那个男孩子的事:她们相识于一个共同的朋友的聚会;他第一次见她就心生好感了,要了她微信,并在微信里表白;然而彼时恰逢毕业季,阮真毕业论文写得一团糟、工作也不知道定在哪里,没有精力去经营一段不知道有没有结果的感情,所以她拒绝了他。三年之后,机缘巧合,两个人重新联系上了,阮真得知他仍在南京、仍然单身,便觉得这就是两个人的缘分了,主动示好,并问他要不要在一起,那人态度却不复当初了;他不再上心,她却陷进去了,长久地纠结着、艰难地推进着彼此的关系:起初为不知道如何敲开他冷漠的外壳而苦恼;后来——在与阮真零散的交谈之中得知——他们两个还是磕磕绊绊地在一起了;现在,她看着阮真的脸色神情,知道她和他的关系应该出现了不好的变化。
她问:“怎么了?”
等阮真接着往下说——阮真在叙述的时候通常先提出问题,等听者发表观点之后再将真实意图娓娓道来。
“他老说我跟他闹,可是我跟他闹什么了呢?”
“上周我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他见一面,结果周六一见面他就来了一句‘你别跟我闹啊’。我的天呐!我又不是神经病,天天想着跟你闹!你要是好好的谁想闹啊!”
“他十天半个月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我心里能好受么?我说两句就开始说我闹,你说这算什么?”
“会不会是工作太累了,不想出来?”
“他工作是累,天天要加班,这我能理解。可是他都干了什么啊?奥,我要求见面,他说工作忙、工作累,结果呢?自己打游戏、看直播熬到凌晨两三点。他做这些事都有时间,跟我见一面就没时间了?关键是我们住得这么近啊,又不是离得远!还说什么‘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温柔的女生,没想到脾气这么暴躁。’你说啊,你男朋友见你一面都不愿意,这种事放在哪个女生身上不生气啊!”
阮真越说越激动,细雨里的百合花变成暴雨里的百合花。
“再说了老娘脾气就这样,他如果只喜欢那个温柔的我,说明他不是真的喜欢我。”
“他没时间过来找你,你去找他呢?”
“他不肯的。他肯定会说‘我现在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啊,你还过来烦我’,他会说我不体谅他。”
“找个过去的理由,比如给他做个饭送过去。”
“他肯定会嫌麻烦的。”
“做好吃点,堵住他的嘴。”
“谈个恋爱怎么就这么累,哎!你都不知道,为了和他见一面,我得生多少气!”
阮真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愤怒消退,漆黑的眸子里盛满悲伤,看得她心窝里突突跳。阮真叹了一口气,
“你说怎么样才算喜欢一个人呢?”
她仔细想了一会儿,感到自己无法给出一个妥帖的答案,于是说她说不准。
阮真问:“你有特别喜欢过一个男孩子么?”
她想了想,说算是有;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好几个人,喜欢的、说不上喜欢的以及不喜欢的——当然,这是她以与他们相处时的感受评定出来的感觉,不是现在的感觉。称得上“特别喜欢”的那个男孩子住在她的记忆深处,隔了好多好多年了,他在柳树下笑、在阳光中奔跑、在一片模模糊糊的背景里冷冷地凝视。
“你怎么能确定自己特别喜欢他呢?”
她羞于启齿,然而看到阮真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看她,她心又软了,像被老师点到的小学生似的紧张地组织语言:
“他是我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我们就不在一个学校了,也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了。高二那年有一次我放月假回家,又在大街上看到了他,当时整个人一下子就蒙掉了,心狂跳不止,的的确确是怦然心动的感觉啊!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这么喜欢他。”说着十几年前的旧人旧事,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内心仍然大受触动,于是她叹息一声,接着说,“可是我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就装成一副冷酷的样子对他点了点头走过去了,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现在在哪儿?你们还有联系么?”
“没有联系了,那次擦肩而过之后就没见过了。偶尔从同学那里听到他的消息,像他那样帅气又不喜欢学习的人,你也能想到,不是什么好消息。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阮真叹了一口气,将头埋进胳膊里,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连忙问道,
“怎么了?”
阮真只摇头不说话,良久,抬起头来,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她默默哭过了。
“为什么他就不肯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呢?如果他也喜欢我,我们两个不就都幸福了么!幸福哪有这么难啊!不对!他一定还对三年前我拒绝他的事耿耿于怀。他是个爱记仇的人,一定是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就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我知道,我只是在骗我自己,他其实就是不喜欢我!”
她安慰道:“也不能说不喜欢吧,要是真不喜欢,那为什么不拒绝你,对吧!”
阮真冷笑了一声:“哼!因为现在他身边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他只是在等,一旦有一个条件比我好的女生出现,他就不会再理我了。”
“如果周明森真是这样的人,那你就更应该早点放手了。”
阮真苦笑道:“我之前也想过要跟他彻底了断,我把他拉黑,让自己不想他,也不去看跟他有关的任何消息,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又忍不住联系他。”
“他知道你舍不得他,所以才更加肆无忌惮!阮真,你不能再这样了,毕竟咱们年龄在这儿。再说了,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既优秀又肯对你好的人啊!”
说完这些话,她自己先诧异了,不是诧异说了这么多,而是诧异竟然说出这种话——她打算与阮真王婷一直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不疏远,也不亲密,因而在言行举止上有意克制——就在刚才,她说出了超出预期的话,说了自己不该说的话,而且,曾经,她对这种话最不屑。
阮真捂住脸,声音嗡嗡地从指缝里漏出来:“女人一辈子最好的时光就那么几年,谁希望自己是别人的备胎啊?我怎么不知道呢!可我就是放不下他呀!”
阮真嘤嘤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抹去眼泪——眼泪还未抹完,新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叹了一口气,声音低缓地讲起来,
“上一次,我真打算跟他摊牌的。我把他喊出来了。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我俩面对面坐着,他在外面,我在里面。我手里抱着咖啡杯,盯着他看,就想看看他到底会跟我说什么。我觉得他肯定看出我的意图了,一直低着头在那儿玩手机,就是不理我。我看着他,越看越觉得自己可悲:我到底在干什么啊!那一刻,我对他彻底失望了,站起来就走。人家倒好,拉住了我,没事人似的问我,‘你生气了啊?’废话!他那么聪明的人,能看不出来我生气?还给我装在那儿傻!我不管他,挣开他的手就走,那家伙三两步抄到我前面,站在楼梯下面的台阶上,仰着头看我,一直看,也不说话——好吧,我又心软了。”
“他送我回来,我越走越不甘心,走到十字路口那儿,我终于忍不住了,转身问他‘你跟我说实话啊,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他撇过脸,口中含混不清地说了几个字,也不知道是‘喜欢啊’还是‘不知道’啊。我让他再说一遍,他怎么也不肯说,于是我转身就走,车子来来回回的,他就在后面,没追上来,也没说‘你注意安全啊’之类的话。我一边走一边哭,心里说‘赶紧跟上来啊’,没头没脑地走出了好远,大概有好几百米吧,回头看,发现他已经不在那儿了。你知道么,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快十点了,他扔下我一个女生,自己走了。当时我真是心灰意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