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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原想进去买些猪大骨熬汤——近来经常失眠,好长一段时间没什么精神了,不能再置之不理。她是这里面一家猪肉铺的常客,摊主人很好,每回都主动给她抹去零头。她不喜欢为了块儿八角和人讲价,但是心里又介意别人一毛不让,因此自从第一次在那家肉摊上买精肉享受到抹零头的待遇,以后她就固定在那一家购买了。她摇头驱散了脑中种种遐思,抬腿往前走。不过走了两步,正好走到那泊光泉边。强光反射,她眯起眼,瞧清了那片污水里的东西:一个塑料袋、一根鱼脊骨,一只死在水里的绿头苍蝇。她皱起眉头,忽然不想迈过去了。一点优惠就将你拴住了么?她幽幽地想。读书时是宿舍、食堂、教室三点一线,最近一年则是出租屋、菜场两点一线,现在你就被这两点一线紧紧牵制着!她忽然感觉自己就是一头蠢牛,糊里糊涂地给这个菜市场牵着鼻子走;再抬头看那扇门便带了孩子气的恼火,一步也不想再往前走了。她调转脚步往回走。

经过西红柿摊时,卖菜老人果然笑着跟她打招呼,她故作疏远地点头走过去,心里却七上八下:她不会以后都跟自己打招呼吧!这想法让她倒吸一口气,连忙加快脚步,一口气走到了路口,拐进南北向的人行道上。这时她才敢扭头,看着从脚下到转角那段不足十米的距离,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她居然忘了,那人最有可能守在这街角呀!她浑身冷汗地庆幸着,看着自己的双脚一前一后有节奏地交替运作着踩过细碎的树荫,就像在清浅的河水里跋涉。是了,就是这样,她想,籍籍无名地一个人走,无需牵挂、无需分心,或悲或笑,自由自在,胡思乱想也好、不合时宜也好,谁都不要注意她、谁都不要在意她。大概全天下的人跌在失意的谷底之时都希望自己变成一颗粒子、一介微尘,隐在最闭塞的角落里;不被人注意,也就不会被嘲笑、不会被怀疑、不会被刺探、不会被评判。她看着交错运作的双脚走过一片又一片树荫,光阴岁月都在她脚下,一辈子都在脚底下了。心情忽而明朗起来,孩子气地踮脚一跃,跳过地上众多光斑之中最亮最大的那块,腾空的瞬间她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了似的。头顶上方的绿色树丛中开着几朵火红的石榴花。

她沿着这条路走了一段,在一个小十字路口处走到马路口,等一串车子接连驶过去,小跑着过到对面,沿着原来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在左边第一个路口拐进“便宜街”。和阮真第一次吃饭就是在这条街上的西北面馆,阮真说“咱们这一带吃的东西比较贵,就这条街上的还算便宜,我和我同事就叫它‘便宜街’”,和阮真吃饭饭之后她便经常来这儿吃了,也从这儿走,就像只老山羊似的,出了家门就往老路上走。

路边的老修鞋匠如往常一样将目光从老花镜上边沿投过来,她也像往常一样假装没有看见地走过去。她以前走路的时候喜欢东张西望,看人看物都觉新鲜,常常能从普通的东西里看出不普通的乐趣来。现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像两束窄小的探照灯,只在她面前以一种遂道似的窄小视界为她探路。她无视修鞋匠直视自己的目光,径直走过去,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买的菜:玉米、胡萝卜、西红柿、青椒……走过西北面馆、石锅坊、饺子馆,在一家卖多肉植物的花店门口拐进一条南北向的小巷子,从路两边卖蔬菜水果的散摊之间穿过。烧饼铺子里忽然腾起白雾,围炉等着买饼的人瞬间蜂拥上去;隔壁水果店里红脸蛋的老板娘站在冷冷清清的店门口,满眼艳羡地望着烧饼铺子里的热闹景象——这时她不会想到,虽然她或许总在临睡前回想生意光景时许多次憧憬并告诉自己:要不了半年,她这间进深狭长的单间小水果店也会顾客盈门。

当她决定回程时在烧饼铺隔壁买水果的时候,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菜场门口。一个光头中年男子正坐在入口左边一张四条腿的小木登上剥毛豆,扎双马尾的小女孩儿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粉红色布娃娃绕着他一边跳一边笑。她第一次来这家菜场、第一次看到这对父女时他们便是如此,此后她又不知来过这里多少次,他们一直如此:父亲坐在那儿剥豆子、小姑娘在他身边绕着玩;剥豆子、绕着玩;剥豆子,绕着玩……光这么想,她就已经觉得厌倦了。他怎么能忍下去呢?会不会有某个时刻,剥豆子的男人突然直起腰,看着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感到厌倦透了!泼了豆子、踢了盆子,扭头就走——走到哪儿也不想再在这儿呆下去!哼!还有心情替别人操心,你自己还不是老样子:昨天、今天、明天、后天、以前的以及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还不是待在你那间租来的小破屋里,苦思冥想不见天日!还不如人家呢——人家剥完毛豆还能去这去那,你呢?你被小出租屋拴住了、被你自己拴住了,你哪儿也去不了,就是一只拴着绳子的狗、一只插着橛子的羊!

穿过密集的买菜的人群,她心惊肉跳,带着一身因为惊惶而产生的汗蒸蒸的虚弱感,轻微摇晃着走到位于菜场纵深处的一个猪肉摊前——这又是这家菜场里她光顾得频率最高的猪肉摊。国字脸、八字胡的男摊主不在,看摊子的是他的老婆,一个精力充沛的漂亮的中年女人,正倚在肉摊后的杂物上看手机,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只棕色的小玻璃瓶,透明的塑料吸管含在嘴中;她在猪肉摊前站定了,摊主老婆随手将口服液和手机放在旁边,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问她要什么;她说要买大骨头煲清汤,女摊主点点头,探身拽过一根肉骨头按在面板上,挥起垛刀哐哐几下,直剁得骨肉飞溅。她眯起眼连退几步,目光似乎在骨头上,实则在低头剁肉的摊主老婆身上:她专心砍剁,飞溅的肉末里,眉眼之间平和美丽;她不由心中生出十二分的艳羡来:她可真豪气啊,真有活力,气色真好,劲儿真大……摊主老婆剁完了肉骨头,“当啷”一声将剁刀撇在一边,撑开一只塑料袋,在案板上旋着一抓,一砧板的肉骨头都被笼进袋子里了,然后将袋子丢在电子秤的托盘上,飞快按了几下,一面擦手一面笑着报出钱数。她又忍不住赞道:她可真利索啊!她打开手机支付软件付钱,脑海里全是对面女人的笑容;令她又羡慕又纳闷:同样是客套性的笑,她怎么可以笑得那样真诚、那样饱满、那样灿烂呢?而她的笑,虚浮、无力、疏离、虚假,对别人笑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感觉不到热力;如果说那个女人笑得像一丛怒放的迎春花那样明媚照人,那么她的笑则是贫瘠的土壤上勉强开出来的白野花。

扫码付款之后,她拎着肉转身离开肉摊,接着去买别的菜。然而满脑子仍然是那女人笑起来的模样。她想象着那个笑,试着向上推动嘴角,却感受到了来自颊上皮肉的阻力,于是笑容的展开就像小船划进水草里;她感到自己的笑如一张半干的面膜纸和她的脸呈现着一种怪异的黏腻的分离。她居然连笑都笑不好,还要学猪肉铺的老板娘;她这个将学习作为主业做了二十多年的、一向善于学习善于考试的名校研究生,居然连一个笑都模仿不好!居然连笑都不会笑!真是可笑啊!真是滑稽!真他妈的荒唐!她很生气,又觉得好尴尬,觉得全世界都看出了她的浅薄,于是走得如疾风快马,拎着肉骨头从菜摊之间的过道里嗖嗖穿过去。

不对!你不能这样!不能让自己这么脆弱!不能这么敏感!

心底的声音像一条最牢固的缰绳紧紧地反方向拉扯着她这头发怒的牛。她转身回来,有意控制着步子慢慢走,目光在两边菜摊上左右搜索;她想通过营造一种忙碌的状态占用大脑胡思乱想的空间,因为唯有忙碌的状态才能切断大脑的胡思乱想。她让自己看到一个六七十岁的妇女指着菜摊上一小筐秋葵问“这是什么,怎么卖的”,在得到“十五块钱一斤的”答复后,一面走开一面嘟囔着“哎呦,这么贵呀”;又让自己目光转向一个冷鲜肉冰柜,那前面站着一位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一手抱着腰,用另外一只手的食指点在肉柜的玻璃罩子上“这个来二十块钱的,这个差不多半斤,鸡翅再要一点……”;有人不断在菜场转着问价格,绕了一圈仍然拿不定主意;有人打开皮夹准备付钱;有人讨价还价;有人挑剔菜不够新鲜……她让自己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看到这样那样的景象,并让自己想到一个词:差异。

父亲买菜“很费事”(母亲的话)。南街菜市场上统共就那么几个摊子,来回转、来回比,嫌人家的菜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好,就是不肯下定决心痛痛快快买完了事。一家老小也跟着转来转去,转得烦了,忍不住抱怨“都差不多,赶紧买了好走,有什么好比的!”“哪有可心眼的(可心眼,苏北方言,意为合乎心意)”父亲说。但是他们心里都清楚——连卖菜小贩都看出来了,父亲犹豫不是因为菜不好,而是嫌菜价贵。她一早就看透了,所以走在最后面,看着母亲开始不耐烦、弟妹开始抱怨、小摊贩开始露出讥讽的笑容,她冷眼看着,不时冷笑。父亲生病之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买起菜来干净利索,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做其他事情也一样。生病前、生病后,可真是残酷的对比啊!

她被自己引导着,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她放松下来了,处于放松状态的她喜欢看、喜欢听;她很想借着每日难得的出门机会将人、物看个够,又怕自己耽于观察的行为会将她的可悲境况暴露于人前,想看又不敢看,怀着这样矛盾的心理在菜场转了一圈,停在一个小摊前,凑到胡萝卜上瞄了一眼,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

“好像不太新鲜了。”

“你眼不好使啊,才进的货,哪里不新鲜了!”

她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向声音的来源——面带愤怒的蔬菜摊男摊主——怔了一瞬,怒气忽然井喷似的噌地一下子全窜出来了:

——切!你家胡萝卜都生黑斑了,还敢说新鲜?到底是谁眼瞎?!亏我还常在你家买菜,你就是这样对待老顾客的么?以后谁还敢在你家买东西!大家都来看看,看这人什么德行!

她僵硬地站在那儿,瞪着男摊主,心里疯狂地窜出一串狠话。然而这些话她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她斜着嘴角,对那男摊主轻蔑一笑,走开了。走了几步,只走了几步,觉得憋屈、觉得屈辱,后悔起适才的妥协。要不要回头?站在菜场狭小的过道里,她踟蹰不前。

“美女,才进的小菜可新鲜了,来点啊。”

旁边菜摊子上的妇女手里托着一捆青菜对她笑道。

“不要,谢谢。”

脚却不受控制地自动走过去,等她意识到,手指头已经按在一根胡萝卜上了,只听极细微的“咚”的一声,她看见自己的指甲切进嫩生生的果肉里,最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她点下挂机键,暗中叹了一口气,捡了两根生得皮滑的胡萝卜放到老板递过来的绿色框子里。

“小姑娘还挺会挑的。三块二。小青菜不来点?今早才来的,可新鲜了。”她摇了摇头。女老板还不甘心,又道:“辣椒呢,最近辣椒降价,新进的货,买点搁家里也不坏,和什么菜一起炒都提味。”

她口中说着“谢谢”,接了胡萝卜走开了。

一年前,她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还不好意思拒绝别人。老板说青菜好就买点青菜,说土豆新鲜再买几个土豆……总之每回都会捎上几样原本不打算买的菜。也不是不想拒绝吧,想拒绝,但拒绝的话总说不出口,好不容易说得出口了又常常语无伦次。长了二十多年,马上三十岁了,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决绝别人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不知道,对于转变的起点在哪里这事她一点也没意识到。

或许年少时跟父亲一起买菜的经历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她买菜很少纠结,看准了哪样稍加比较便出手,买完了胡萝卜,紧接着依次买了山药、蘑菇、玉米;同时在心里计算着支出——一天的支出、一月的支出,她都会在买菜的时候重新算一遍,心中有数,之后消费才踏实——一样一样算下来,发现这个月又存不了几个钱了,于是又想到银行卡里的余额(具体的数字她不清楚,只知道个大概,她不敢查余额,在查余额的时候也不敢细看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毕业已经三年了,账户里却没多少存款,她不敢细想),心里很不是滋味。右手食指被塑料袋勒得火辣辣的,她瞧了一眼,缀着大的小的、红的白的塑料袋的手指头被勒得白生生的。她有意将注意力放在手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上,有意让自己联想不久后就能吃上的骨头汤和即将发生的和母亲的通话,心里说不清的难受滋味果然退散了。她勾着一嘟噜菜往回走,在红脸蛋老板娘家的水果店里挑了几个苹果,又在路口的蔬菜散摊上买了一根黄瓜、两头大蒜和一块生姜,沿着来时的路线往回走。

磨磨蹭蹭地转过墙角,发现巷口的男女已经不在了,梧桐树荫里的卖菜老人也离开了。她松了一口气,匆匆走入巷子,一直走到白铁门跟前,掏出电子钥匙在右手边墙上一人高的感应器上刷了一下——“滴滴滴”,三声响过,白铁门上的暗锁咔嚓一声,门开了。她用背顶着门闪进去,听见铁门“咔嚓”一声在背后合上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终于完全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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