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伊万总是能碰到王耀,就跟上天有意安排一样:有时候是自个儿刚走到大马路上就能撞见王耀蹬着辆女式自行车,手臂懒懒的搭在前把手上而整个前半身恨不得挂在横梁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摁着铃狂踩着脚蹬从自己身边儿呼啸而过;有时候是跟同事喝完酒从酒吧出来就能碰到刚从对街热闹大排档探头出来吐着舌头辣的满脸通红的王耀,手上还拿着滴着油的炸串儿;有时候是在生活区门口看见王耀正一手抱着不知是谁家的哭的眼泪鼻涕直流的奶娃娃,一手挎着满是青菜的篮子,也不介意那熊孩子把鼻涕抹在还没来得及脱得白色衬衫上,还笑呵呵的着哄着逗着那孩子,活脱脱的像是个家庭煮夫。
其实老天爷哪有那么勤快,成日忙乎你那点儿事儿,他又不是你干爹。所以伊万只是单方面不想承认罢了——那些日子里,他总是有意无意的去接近王耀,去试探的悄声融入王耀的生活轨迹。
他跟在王耀后面一连几日,觉得这人平常的跟邻居家的大哥一样,普通到让人觉得王耀从出生到现在就跟壶白开水一样,没滋没味儿的。他看着王耀除了每天正常上下班,就是老好人的帮邻家大嫂看个孩子,带个菜,要不就是爬上爬下的帮老人擦个窗子帮个忙什么的。这人好像是停不下来一样,热心的忙活着邻里间的大事儿小事儿,哪怕是累的满身汗水,但脸上却总是挂着笑,那种人让觉得六分冷淡八分热乎的却永远七分正好的微笑。
其间他见过王耀被泼辣的小姑娘赌在道儿上求交往,他也见过王耀被唠唠叨叨的热心肠大妈合伙围攻过终身大事,那会儿王耀都会不好意思的搔搔头,红红的脸颊上露出了窘笑,嘴角边牵起的酒窝里都盛满了阳光。然后这个人依旧我行我素的继续的单着,白日教课晚上独自晃荡的出去,提溜着撑得满满的塑料袋再独自回家。
伊万和伊凡说到底仍旧不是同一个人,两个人虽然是亲兄弟,性格也相似,可是喜欢的事物却是截然不同的。伊凡喜欢热烈的,充满活力的,像阳光一样赤热金灿灿的洒满生命的每个角落,即使你闹得翻天覆地他也甘了心舍了一切去为你摆平一切。而伊万喜欢的却是平凡的,安静的,是那种推开家门便是热乎的饭菜,橘红色温暖灯光幽幽印在眸子里的的感觉,普通却真实。
伊万没有见过王耀以前的样子,哥哥口中描述的王耀离得他太远了。现在的王耀对于他来说,
就是一普通的大男孩,哪怕自己心下明白他曾经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但这人现在的表现确是真真切切的平平淡淡,伊万看着这人,就像是在寒夜倚窗读书时手边儿的那杯温开水,不凉不烫,但是喝下去,经过食道再到胃里,留下的暖意,莫名的让人心安。
王耀的一举一动丝丝的渗入伊万的心底,他觉得他有所动摇了。
他对于王耀的感觉是复杂的,他恨王耀,因为伊凡的死。可是理智上来说,伊凡的死压根也怪不了王耀,伊万曾试想倘若当时自己处于王耀的立场,设身处地的重现下当时的现场,出于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的顾虑,自己也许也会还没经上边儿批准就去开那一枪。可他从骨子里在抵制这种想法——有个人让你失去至亲,让你刻骨铭心的疼过恨过,可现实突然告诉你,你这几年都恨错人了,恨错对象了,这些年一直支撑的理念轰然崩塌,总是让人难以接受,所以他又不得不去放纵自己恨着王耀。
伊万有点儿厌烦自己心中的动摇。
伊万更没有想到彻底的动摇来的是那么的不容人拒绝——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跟王耀打照面儿的场景,他想过自己是应该冷笑一声还是不动声色的沉默以对,但不论哪种,伊万总觉得不够,不合适,总差那么一点儿,可究竟差在哪点儿伊万自己也说不清楚。
等着他真正面对面的见到王耀时,他如漆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伊万同样注视着这双看向自己又像透过自己在看着别人的眼睛时,心脏猛然下沉的感觉竟是难以言表的——他觉得站在对面的人,不是王耀,而是另一个有着和王耀相同面貌的,身形相似的人——但他不是王耀。
这人的瞳孔是如墨的汪洋大海,你从那里面看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无旧可怀,无未来可期,漆黑的眸子里甚至连一丝情绪都没有,毫无动荡与不安,可这双眼睛却让你莫名的觉得心疼。
倘若一日,你猛然发现你没什么可期盼的,没什么可惦念的,无人可爱,可恨,可憎,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伊万看向这双眼睛,压在心头的那座大山,轰的一声就崩成万千碎石直直落下,砸碎了心底的最后一层恨意——他想起了团支书说的话,一颗子弹——两条命。
伊万竟是有些释然。
他也露出跟王耀一样的笑容,伊万突然觉得脸笑的有点儿僵硬,在那一刻他总算明白了那点儿差在哪里了——带着伤的微笑不是谁都能学会的。
———————————————————————————————————————
王耀折身回到教室,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在心里最深处的结了痂的旧疮疤就随着伊万的出现被毫无情面丝毫没有保留的扒翻了出来,放在阳光底下曝晒,直晒的人翻来覆去,露出最新鲜的皮肉爆裂开来再往上血口儿上狠狠的撒一把辣椒,煞的人是有苦说不出,痛的不能言语。
教室里依旧很吵闹,王耀坐在昏暗处,眼睛没神的到处乱看,猛地看到坐在不远处的一个人,目光再也没有离开那人的后脑勺。
其实那人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头草窝的银色头发在灯光底下显得是比较特别。顶着一头乱草的基尔伯特正坐在角落里翘着腿摇头晃脑的跟台上的兄弟们的歌声在底下小声哼哼,时不时的站起身大声冲台上喝倒彩“喂喂,你们唱的太烂了!给本大爷滚下来!”坐在他身边刚刚扶他进来的弟弟路德单手撑头,一手扶胃,万分痛苦。
王耀眼睛之所以盯着基尔伯特,理由其实特简单——在一个昏暗的教室里,只有挨着前台的借着舞台灯光反射出光亮的银发实在是太突兀了。人在昏暗的环境里对于发光点总是特别敏感的,眼睛总是会不自觉地去寻找聚焦,本来就处于放空状态想事情的小王老师当然是会紧盯着基尔伯特的脑袋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