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使是绣云楼的安稳,也只支撑不久。
战火迫近。在十岁那年,无殇离开熟悉的城市。
因为绣云楼的一些事还需处理,师姐们教无殇先去往一个集镇,等待会合后南向渡江。
无殇因为心急,特意等在一个在路口位置的驿站旁。
夜幕后黑云遮月,周遭环境一片漆黑。
只一小楼前悬挂着一只灯。无殇的影子投影在道路石板,单薄伶仃。
时而仰望夜空,星辰两三点,看着越加空旷寂寥。
风不大,也不是很冷。只是夜风一遍一遍刮过,无殇抱在怀里的七弦琴冰凉彻骨。
那是一个较为繁华的集镇。那里有着很多密集的建筑。
集镇的人们都还沉溺在酣睡的夜。
到处都是的房屋。都安静着。
静谧。
无声。
只有黑色。
无殇是那样矮小,而星空是那样遥远。
大概就是所谓疑心生暗鬼。这样的氛围,无殇感到害怕。
无殇是个早熟的孩子,却并不拥有足够的力量能够赋予自己直面一切危险的勇气。其实原本也就不能肯定,一个人究竟要成熟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具有那样的勇气,永远无畏无惧、任何事都不能打败。
有点后悔。不如不要提前走。若是还和师姐们在一块,或许自己会觉得安心一些。
……
无殇没有等到师姐们的马车。
只是看到了从那座曾经熟悉的城市升腾起的战火。
晨雾浓得化不开。却遮不住冲天的火光。后来听说、是城里的火药库炸了。
然后便是更加匆忙的逃亡的人群。
无殇随着人群南迁。
可以看见因为各种原因永远留在逃难的途中的死者。
那本该是足够刻骨铭心的一段经历。
然而过后不久,无殇脑海里关于那段经历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了。
……
两年后,朝廷在南方安顿下来。
朝野局面都安定了些。
在一座繁华不输故居的城市,无殇寄身在一家妓馆。
……
在暂时安定的城市里。看着嫖客们寻欢作乐。
商女不知亡国恨。
不知亡国恨的何止是商女。
然而知与不知,又有何不同。
灾厄降临时,都是一样的躲不过。
而灾厄降临的之前,得过且过,蹉跎一天是一天。这,就是弱者的宿命。
——
——
——
——
《贵人》
无殇的琴艺是越来越好了的。后来被贵人买走,是琴艺给了无殇微薄的声名,而贵人看中的却是无殇的美貌。那位贵人一直没有用心听曲,只是看着无殇的瓜子脸、细长雪白的脖颈、修长圆润的玉指。虽然那时的无殇身量尚幼。或许贵人喜欢的就是纤细柔弱的美感。
被赎身。那时的无殇没有想过第二种选择,亦没有经验之谈告诫无殇,为婢妾犹不及托身妓馆。而更加不能预知的事实却是,这一场其实为无殇余生的狼藉疮痍做了最直接的铺垫。
那贵人名贾端。是一名富商。白面无须,不丑,还算一般清秀。二十七八,不老。
人们都说无殇命好。是吗?
……
……
很多时候,想一想,它还是很幸运的。能够遇到师父;能够得到师姐们的照顾;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侥幸留存一条命。
然而终究生前不得安乐、死后不得安宁。
再回顾这一生,竟是找不出哪一个阶段是称心如意的。
将这一生再三咀嚼回味,倒恍惚自己是不曾活过。
……
……
跟了有钱人,无殇终于可以买一张箜篌了。可是无殇没有买。以前是吃饭已经困难了,怎么可以买箜篌呢。何况自己会的只有七弦琴而已。
现在也没有问贾端买箜篌。是无殇也不知买了箜篌可以做什么。
——
跟着贾端在上流社会出没的时候,无殇常常在众人面前抚琴,也就需抛头露面。它那样的出身和来历,抛头露面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无殇的琴艺越来越好,名声越来越盛,反而给自己招惹了祸事。
一位贵客向贾端示意。贾端于是令无殇去伺候那贵客。
——
无殇懂得做人姬妾要柔顺听话。
当时无殇却希望能够拒绝。
不是因为旁的原因。只是因为知道那位贵客是怎样的人。
因为有很多传闻、特别有名。据传闻,那位是一个有着特殊嗜好的人。死在那位手里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无殇向贾端表忠心:“妾身心里只有您一人。”
这样的表白,无殇自己都不相信。不过是,一来,装装可怜,希望得到垂怜,能够侥幸逃过一劫;二来,表表忠心,为了自己的以后。
至于贾端也有自己的想法:要是真的贞烈,就该宁死不屈。
转念再想,却是,一个卖身的妓子,有什么节操可言?我花了价钱买了你,要是真的感恩戴德,就该仔细顺从。不要给我耍心思。
为何不能是出于自恋,去相信无殇的表白?
一个没有真心的人,自然很难相信别人的真心。何况无殇也没有真心。
对贾端,无殇知道做婢妾的本分。仅此而已。
只此时自己这般哀求,悬泪欲哭,贾端都不能施舍一分怜悯,无殇还是深感身世凄凉。
这样的它,大概是、已经到了做奴隶都不得的地步。
——
在得到赎身的同时,无殇不是不知道、自己并不是自由身。
不是不知道、自己还是货物。
无殇只是、没有料想更多。
譬如货物的贵贱不同。譬如最低级的货物能够低贱到怎样的程度。
而丧失主权的开始,却是已经注定了:即使不乐意,也只能由着主宰者随意定价。
生而为人、却偏偏活成了货物,不是只有无殇一个切身体验着这样的荒唐又真实的生命之旅。
……
……
推辞失败。于是无殇死了。
魂魄状态的无殇看着、自己的尸体。竟然觉得那不是人。看着那样一个自己、就像任凭宰割的牲畜。甚至还不及牲畜。
在一个人吃人的世界,身在低处,倒不及畜牲。
——
无殇看到的自己,一张面皮苍白病态,身上盖着一块同样苍白的白布。
像极了坏掉的、被丢弃的玩偶。没有一分生气。
不用去看也知道,它已经残破到不能拼接。
所以曾经寄居在其中的魂魄离开了这个坏掉的容器。
——
无殇看着自己的残破躯壳,眼睛里没有悲伤。只有慈柔悲悯。
当以俯视的角度去看那样一个自己,那样悲哀的一个存在,就不再有煎熬挣扎。恍然是顿悟超脱了。
……
……
无殇死时,只有十三岁。
大抵这样的年岁在那高楼上拨开帷帘向外张望,就该是最青葱美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