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病，你是我的药，成分是以毒攻毒。

一

2016年8月23日，歌帆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别九年的人世天光。

她的时间停止于2005年的夏天。那年她十六岁，住在青岛，为了赴初恋男生的约会，一辆疾驰的面包车和一个孩子，将她的时间就此垄断。沉痛一梦后，她变成了二十六岁，躺在东京的一家医院里。

她靠在母亲颤抖的怀抱里，错愕的时间差将生命恐怖的跳帧向她真实地掷来。从此，她病了，病在身心不合——她成了身体里住着十六岁少女的二十六岁大人。

病房里插着她喜欢的铃兰花，母亲说，花是光佑拿来的。

歌帆在脑海里搜索到这个名字并自语：“光佑。小光。”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叫上官光佑的小男孩是父亲挚友家的孩子。两家在她十四岁那年一起经营了一家小型食品贸易公司。小男孩经常跟在她身边淘气，他有一位日韩血统的形象设计师母亲。

这个男孩竟成了世上第一个送她花的男人，算一算他今年应该已经二十二岁了。

二

醒来后的一段时间里，歌帆好像感觉满世界都是陌生的事物。曾经约定了要一起出国留学的朋友，如今已经在东京明治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大家都拿着一块屏幕讲电话；还没看到北京奥运的开幕式，里约奥运会就已快要结束……以及每当她问起肇事者的事时家人朋友的含糊其辞。

周六这天，母亲没来看她，歌帆感觉母亲是因为不想回答那件事才故意在躲她。她看了一眼时间，扶着墙壁走出病房去做复健。出门时正巧撞到从外面走进来的人，对方将她扶住，手里拿着的那捧花就抵在她的腰间。

他俯身问：“你没事吧？”声音中有男子特有的磁性与独特的软糯感。他唤自己的名字，“歌帆？”

她望着面前的男子，脑海中浮现出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是那个人长大后的模样。

“谌涟。”她不禁轻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对方指了指身上的探病名牌微笑：“汉字，应该认得吧？”

歌帆盯着那几个字念道：“上官光佑。”随即抬起头望着对方带着酒窝的笑脸，恍然大悟，“你是，小光？”

他将她拥入怀中，声音轻柔又带着惊喜：“真的……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歌帆惶然地靠在他的怀里，过去的淘气包如今除了那对小酒窝已无踪迹可寻。他长成了引人注目的男子，周身散发出清淡的铃兰花香。

他身高大概有一米八以上，挺拔俊朗。她坐在病床上看他插花，听他说话。他告诉她，在那场意外发生后，她的脑部受到创伤，家人为了治疗和照顾她想尽办法。听说东京这家医院有新的疗法，两家人便将生意及全家都迁移到了这边。他说着，将几本书放在她的床头柜上：“这是阿姨要我带来给你的语言教材，以前学的你还记得吧？”

歌帆望着他生涩地点了点头。因为小时候常待在他妈妈身边，两个人都学过一些日语和韩语。

他见歌帆形容拘谨，把手插进口袋里，凑到她面前低头笑着问：“怎么？我长得太帅吓到你了？”

迎面袭来的形同画报般的人令歌帆的心骤然提了一下，她转移话题：“对了，你知道谌涟现在在做什么吗？”

光佑脸上和颜悦色的表情顷刻消失不见。

歌帆又问：“还有，那个开车撞我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因为事发时地点特殊，正值中考，约定的那条道路靠近考场，按规定应当封闭。可那辆车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她到现在都想不通。而更让她不解的是，醒来后似乎没有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即使此刻，上官光佑仍对此缄口不言。她只能正色，重复道：“小光，我在问你话呢。”

光佑开口：“谌涟下个月末结婚。”

她一时愣愣的，哑口无言。

谌涟，好像昨天这个名字还藏在她的心底，那是她的初恋。

三

时隔十年，歌帆没想到自己再见到谌涟，竟会是在教堂。他见到她，脸上充满震惊，还有莫名的恐惧。听说那年出事后他从没来看过她，彻底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歌帆重归故里，已是他与别人的婚礼之时。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要将自己灰飞烟灭的青春看个清楚。

谌涟尴尬地向周围的人介绍站在红毯中央的歌帆：“她是……”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断。他握紧歌帆的手，对一众人说：“对不起，我女朋友占用了红毯是因为她的脚扭伤了。”语毕，他将歌帆双手抱起，带着她离开了会场。

歌帆正要朝教堂的方向回望，他将额头轻抵过来，闭上眼睛对她说：“别回头。这样，你才能找到未来。”

她闭上疲惫的双眼。这一刻，长大的男孩将她从悲伤的过去远远地带走，那周身包围的温暖抚慰了她此刻的凄凉。

他的出现结束了歌帆这次任意妄为的失恋旅行。

歌帆出院后，面对亲人的关怀与思念，她懂得了生活未曾中断，它已重新开始。她将过去从谌涟那里收到的手表和胸针都打包寄回了青岛还给他，彻底与过去告别。她开始一边学习欠缺的知识，一边尝试着寻找工作。她很惊讶自己竟学得很快，有些内容就好像预习过一般熟悉。

同在东京工作的好友许诺带了一堆时下的人气少女漫画来看她，听说她在找工作，便拿起其中一本指着封面说：“找他啊！上官光佑。”

许诺打开谷歌百科，跟她解释：“光佑，mnn杂志的第一当红模特。盐系男子的代表人物。行走的衣架，眼镜架，笑容杀。”说着又拿起那本漫画，“就连现在连载中的少女漫画《白昼流星》的男主角都是以他为原型画的。你不是一直想做出版相关的工作吗？他认识出版社的人，一定能帮到你的。”

歌帆这才明白，那天在医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生兴奋地围在病房外。

许诺又问：“对了，你之前回青岛去警局了吗？肇事者还没找到吗？”

歌帆方才知道，父母与光佑都不告诉自己的原因，大概是怕她会失望、伤心。

四

接到歌帆拜托介绍工作的电话后，光佑将见面地点选在了自己曾经就读的中学，一是他正好要回学校取一些旧照片，二是想在曾经无法共处的天地里见见她。他想起十一年前，有一次歌帆的学校开运动会，自己带了零食去看她，正好撞见她被谌涟带着翻学校的侧门。他一直记得那天她张扬的笑容，以及她走远的背影。

他到时，她已趴在二楼一间教室的课桌上睡着了。她手边的纸上写着：天光，日月，长谈，不腻。他仿佛再次见到了那个睡在十五岁梦境里的少女。他提笔为它写上了结尾。

歌帆醒来时已是日落，手边只言片语被书写完整：天光，日月。长谈，不腻。轻声，慢语。一点点，老去——与你。

看完她才发现正睡在自己身旁的光佑，这动人的结尾引得她的视线不禁看向他的睡脸。光佑好看的白皮肤与下颚线在夕照里像一尊完美的瓷塑。面前的人突然睁开眼睛，歌帆惊得起身后退，后脑勺差点撞到窗台上。他伸手挡在她与窗台之间，两人之间立刻形成了一个近几年的流行词：壁咚。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在偷看我？”她像顿时被抽走了所有呼吸。光佑熟练地将她睡乱的长发捋到耳后，莞尔一笑，拿起她的手机设定了日程，“后天这个时间到我家来，我会告诉你工作的内容。”

离开时天色已晚，门卫已经下班了，校门外远远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歌帆觉得有点像谌涟，可那人很快就消失了。这时，光佑轻身翻越了大门，转身向她伸出一只手。歌帆犹豫片刻，抓住了那只手。

跳落间，门边的突厥蔷薇蹭在她的裤脚上，满目纷飞。一刹那，歌帆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甚至这种感觉还要更让人难以描绘。

那天光皆短，草长莺还，唯面前人的目光绵长温暖。

两天后，歌帆来到上官家，光佑给了她许多整理好的书籍和资料，全部是关于书籍出版与设计等内容。他为她介绍的工作是一家出版社的杂志实习编辑。歌帆看着这些似乎已被翻旧的资料，问：“这都是从哪儿来的？”

他没有说明，而是转移了话题：“出版社地下一层就是你喜欢的漫画书店。我朋友还在顶层开了一家侦探事务所，它头上是露天花园咖啡馆。全是你这个二次元迷喜欢的，怎么样？很心动吧？”

歌帆听到“侦探”二字，突然说：“那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请你的朋友帮我调查十年前的肇事事故。”

光佑在沉默片刻后允诺：“好。”

歌帆始终想要找到那个夺走了自己十年时光的人，只是这时的她还不知道早在多年前他就已经调查了当年的事件。

五

歌帆家附近有一家书店。周一上班之前，她就站在窗前的书架边，提着刚买的甜点等着光佑来接她。书架上一本本杂志封面上光彩照人的光佑让人觉得触手而不可及。歌帆望着本月他的采访特辑标题，是关于健忘的。她不禁想起儿时的事，那时的光佑经常忘东忘西的，有一次书包都不记得背就去了学校。歌帆听说后曾笑话他，问他到底有什么是忘不掉的。九岁的小光佑玩着游戏机回答：你啊。

歌帆想着过去和最近的事，微微有些走神。直到身旁一个甜甜的女声打断她：“怎么了？被色相所迷不能自拔？”她转头，看见一张可爱的笑脸。她与这个偶遇的少女似乎有一种奇妙的缘分，五分钟后在便利店外买冰激凌时又遇见了。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吃起了冰激凌。在得知歌帆与光佑认识后，对方问起她刚刚愁眉苦脸的原因。歌帆讲了一些自己的经历，女孩走时送了她一本签名漫画，是《白昼流星》第一卷。那时歌帆还不知道，女孩就是漫画作者。

歌帆接到电话，对方通知她，日前寄给谌涟的包裹因地址错误已被退返。她挂断电话时，光佑正好来到了书店门前。她问他：“谌涟后来搬家了么？”

光佑没回答，问她手上拿的是什么。

歌帆提起蛋糕说：“啊，这是带给你的草莓蛋糕，感谢你帮我找到工作。”说着，她有些犹豫，“只是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

他笑着接过来，像小时候一样与歌帆一人一块分享蛋糕。吃完后，他忽地伸出手抹掉了她嘴角的奶油，将沾着奶油的修长手指放到嘴边，然后靠近她轻声说：“其实我小时候不喜欢吃甜食，我只是喜欢你看着我吃蛋糕时的样子。”

周围骤然宁静，八卦新闻上讲，上官光佑是一个撩妹高手，他的绯闻女友能排成一个纵队，但歌帆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她望着眼前的男孩，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的种种片段，仓皇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