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聂雨声:“先生知道为什么父母会给我取名叫青檀吗?”
她家造纸,造宣纸,又恰好姓宣,而她名字里的青檀,正是造宣纸的原料。
她又问聂雨声:“你的箱子里有宣纸吗?”
聂雨声打开藤箱,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宣青檀捧起雪白的纸嗅了嗅,然后展颜一笑:“是我们家做的新生宣。”
她把那张纸揉成一团:“聂先生,这张纸您回去后熨一下,又会平整如新。这正是我父亲给我取名青檀的含义。他希望我能像这张生宣一样,无论经历怎样的揉折,都能恢复到最初的原貌。”
她把纸递还给聂雨声:“曾经我很不解,为什么不能希望我永远毫无波折呢?为什么祝愿我的不是一生平安的好福气,而是遭受揉折后重整旗鼓的好勇气呢?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一生平安那不过是理想的话,人这一生怎么可能一直平安呢?有些事情是一定会遇到的,有些人也注定是会喜欢上的。就像飞蛾扑火,你明知会死,可你却不想躲。因为你贪那一刻的暖和,宁愿死在光与火里,也不愿在黑暗里受犹豫和后悔的折磨。”
她看向聂雨声,眼珠子漆黑如点墨。她很认真,郑重得仿佛在佛前许愿,她说:“我对莫启桑,就是这样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和莫启桑,从小时候开始她就暗恋他了,她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听说自己和他订了亲。而如果她能嫁给他,那前者就退而居次,成为她这一生第二幸福的时刻……
她不无惆怅地说:“我知道,上海的女学生们都在闹着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可自由恋爱或是媒人包办,形式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那个人,我爱上他全是自愿的,我的心是自由的。”
她爱他,对她而言,他是她的命运。为了爱他,她愿意自由地去扑火。
06
聂雨声在那个秋末离开了泾县,从此宣青檀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聂雨声离开后的第二年秋天,莫启桑留学归来。但宣青檀和他的婚期并没有如约而来,他找各种借口一拖再拖。每次媒人带消息回来,宣家父母都暗自唉声叹气。但他们从不和宣青檀说,只说莫启桑忙,刚刚回来,要进政府部门做事,忙得很,个人私事先放到一边……
而莫启桑在干什么呢?他一心想要毁了这门亲事,他是有女朋友的,他们从大学起就在谈恋爱,又一起去了日本留学,他们有很深的感情。莫启桑只想和她一起白头到老,并不想接受一个连脸都在记忆里模糊了的乡下土包子做自己的妻子。
他的父母自然不同意,于是事情就这样拖着。直到1942年的春天,莫启桑被抓,罪名是卖国嫌疑。
政府指控他,怀疑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加入了日本间谍组织,回国后从事阴谋破坏活动。而证据就是他那个鹣鲽情深的女朋友。
那女孩刺杀某政界要人未遂,被当场击毙,确认其为间谍无疑。既然她是间谍,那和她谈了五年恋爱的莫启桑会是清白的吗?
他被投入大牢,原本热热闹闹的莫家门前顿时门可罗雀。背负着叛国的嫌疑,人人都避之不及。
他的父母老泪纵横地找到泾县宣家,他们向宣家负荆请罪,请求他们原谅自己养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儿子,他们不敢连累宣家,若宣家愿意,他们会即刻取消和宣家的婚约,不连累宣家小姐。
宣家父母也很犹豫,不管莫启桑叛国是真是假,他如今人在牢里前途未卜定是错不了的。他原本也不想和自家囡囡结这门亲,不如就趁此机会给双方一个解脱?
两家父母正沉默地僵持着,门帘一掀,宣青檀走了出来。
她径直走向莫启桑的父母,开口单刀直入:“法庭和政府都还没有给他正式定罪,二老作为他的父母,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呢?”
她转头看向自己的父母,表情坚定:“我相信启桑他是清白的,我会等他的。”
然后她一掀门帘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便没有再出来。两家父母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
后来的事情,就是年老的四叔婆和我讲了无数次的那些剧情了。
宣青檀坚信自己的未婚夫是无辜的,她催促自己的父母托关系、找人脉为莫启桑洗刷冤屈。她不退婚,仍坚定地等着他从牢里出来。
莫启桑被关押的第六个月,从监狱里写了一封信寄给她。
在那封信里,他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和忏悔,并说在牢里的这半年,他回忆起了他和她的童年、少年时光,想起了那些早已经被自己遗忘的她的美和好。
收到这封信的当天,宣青檀抱着这封信哭了一整晚。
对于莫启桑,她所求不多,甚至可以说她根本无所求。她喜欢那个喜欢他的自己,如今猝不及防地得到回应,她被狂喜所淹没。唯一的发泄途径竟然只有哭。
又过了半年,莫启桑终于接受完调查,被洗清了嫌疑释放出狱。
他出狱的当天,宣青檀就等在监狱门口,等着见他的第一面。他一出来,她就不顾旧式淑女的矜持,跑过去紧紧拥抱住他。
莫启桑的手在她的肩膀上空徘徊了半天,最终悠悠地落下去,虚虚地抚在她的背上。
他们没能立刻结婚,因为战事正紧,莫启桑是军校毕业的高才生,国难当头,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出狱后不久,他就立刻奔赴前线去打仗了。
两个人真正结婚是在抗战胜利以后。
宣青檀的婚礼很隆重,几十箱的嫁妆放在红底金漆的大箱子里。她的嫁衣华美得令人嫉妒,她的新郎倌年轻有为,还英俊倜傥。她的婚礼是泾县那十年间最有派头的婚礼,多年后还有老人家艳羡地提起来,嘴里“啧啧”有声:“当年宣家嫁女儿,那个排场……”
后来,解放战争以国民党败退结束,那时身为国党军官的莫启桑便带着妻子宣青檀去了台湾。
再后来,几十年光阴转瞬过去,他们成了四叔公和四叔婆。红颜成白发,垂髫变花甲。
他们的爱情故事一直在亲戚间流传,用以忠告后辈们,爱是恒久忍耐,完美的婚姻更需要忍耐……
而在四叔婆的葬礼上,四叔公却告诉了我一个与广为流传的版本截然不同的故事。
故事不同,主题自然也不同。
如果说在众口相传的那个故事里,主题是忍耐。那么在真实的故事里,主题便是牺牲。
牺牲的是谁?我困惑不解。
07
1941年,在泾县最后一次见面时,宣青檀对聂雨声说:“聂先生,你瞒着我你为什么会来,其实我都知道。”
听到这句话的聂雨声吓了一跳,他的心怦怦直跳,像是小时候偷妈妈的钱被发现了,他害怕看到在乎的人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但幸运的是,宣青檀说的,只是莫启桑试图退婚罢了。聂雨声随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到底为什么来?他确实是有事瞒着她的,但那件事,可比她知道的要可怕多了。
他来泾县,并不是为了教给她文化知识,好让她跟自己的高才生未婚夫相配。
他是怀着目的而来。他受雇于人要拆散这门婚姻,而雇佣他的人,正是她的未婚夫,那位叫莫启桑的青年军官。
莫启桑厌恶这桩婚姻却受到长辈的阻挠无法退婚,无奈之下,他想出了一个有些恶毒的招数:找一个同样英俊的年轻人去接近她,和她日日相对。朝夕相处加上刻意的引诱,她多半是会动心的吧。若她主动提起退婚,他的父母又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另觅佳偶?
聂雨声正是怀着这个目的而来,他才不是什么莫启桑同学的同学,他不过是个拆白党罢了。
他相貌翩翩、谈吐优雅,却并非是男学生、男先生或是什么其他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只有一个身患心脏病的妹妹,为了支付妹妹高额的医药费,他无奈地将所有资本——相貌、气质、谈吐投身于行骗中。他是拆白党中最为上流的那一类,以乔装身份引诱富家小姐和阔太太行骗为生。
遇到莫启桑,是因为一桩任务的失败。他受组织的委派去引诱一位年轻孀居的军官太太,而那位军官太太却正是莫启桑老师的儿媳。莫启桑识破了他的伎俩,却并没有对他怎样,而是作为交换,让他去泾县为自己做一件事情……
在去之前,聂雨声将这当成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生意。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姑娘,有比这更容易骗的吗?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不仅任务失败了,还赔上了一颗心和余下的大半生。
从在雨中第一次看到绣楼上的她,他就被她那种清婉的美所打动。
可是这个小女孩心如磐石坚,情如蒲草韧,明知是火也愿为光送命,执着地傻等。
他又能怎样呢?
只好认输离去。
大部分时间,人在情场上并不是输给自己的情敌,而恰恰是输给了情人。
1941年,他怀着对爱情的无望离开了泾县和宣青檀,从此再没与她相见过。但他的余生,其实全都与她有关。
去世的四姑婆永远也不会知道,莫启桑在狱中写的那封信是由聂雨声口述的。
心里有了爱情,人是会变化的。遇到过宣青檀的聂雨声再也不愿做个骗人感情的拆白党,妹妹终因病情恶化离世,孑然一身的他几经辗转成了一名狱警。后来关押莫启桑的那个监狱,恰巧就是他所任职的地方。
在牢里,他威逼着莫启桑给宣青檀写了那封信。
那时莫启桑的事情真相未明,生死也难以预料。但关于这个叛国嫌疑人的那个忠贞的未婚妻,整个牢里的狱警却都有所耳闻。有的老狱警不无羡慕嫉妒地咒骂:“哼,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让这小赤佬遇到了?”
是啊,这么好的女人,可莫启桑却不爱这样的女人。
可这个好女人这样爱着他呀。
聂雨声觉得好难过,于是由他口述,威逼着莫启桑写了那封信给宣青檀。如此一来,即使莫启桑明天就会被枪毙,至少在宣青檀看来,她爱的人是爱过自己的。
08
聂雨声死于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前夕。
他死在了战场上,他死的时候,身边的人是莫启桑。
那原本是一场由莫启桑率领的国民党部队和日本军队的遭遇战,战役来得很突然,莫启桑的部队被打得措手不及。在情势危急之际,突然有友军前来支援。而莫启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自从出狱后就再没有见过的聂雨声竟然会在这支部队里。
聂雨声是为救莫启桑而中枪的,他扶着中枪的莫启桑往营地跑,嘴里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他说,莫启桑,青檀是个好姑娘。
他说,莫启桑,那年监狱里的人都说青檀是个好姑娘。
他说,莫启桑,监狱里的人都说这样的好姑娘怎么就被你给糟蹋了。
他说,莫启桑,你配不上她。
他说,可是她喜欢你呀,莫启桑,她喜欢你。
莫启桑,你能不能也装一装喜欢她?
莫启桑,我活不成啦,我这条命是为救你捐掉的,你装一装喜欢她行不行?就算是替我。
莫启桑踩到一块凸起的石头,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已经如血葫芦一样的聂雨声闷声滚出去老远。莫启桑爬过去看他,他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
他一双眼睛望着天空,嘴里嗫嚅着。莫启桑要贴上去才听得到他在说些什么,原来他是在问:“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莫启桑摸了半天,可他身上连张纸片都没有,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然后他跪在地上,附在聂雨声的耳边对他说:“她现在眉眼比过去长开了些,眼角的那颗泪痣更明显了。上次见她,她披着一条藏青色的披肩……”
莫启桑的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他轻声说:“她真好看,是不是?”
从战场上回来后,莫启桑和宣青檀结了婚。他们的婚礼很有派头,婚后也很恩爱,他们的婚姻是亲戚朋友中的完美范本。
可是又有谁知道呢,这不过是一场半个世纪竭尽心力的行骗罢了。
09
我问四叔公:“你爱过四叔婆吗?”
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我。
我没有再问,只是和他一起,凝望着相框里四叔婆宣青檀年轻时的容颜。她真好看,静静的笑容,长长的眉眼,她的肩上披着一条藏青色的披肩。
相框里的她就像那年莫启桑跟濒死的聂雨声描述的那样好看。
而那一刻,聂雨声在想些什么呢?
或许他想起了那一年在宣家书房里,他向她描述她心上人长大后的脸。她看着他,看得仔细,目光一点点抚过他的脸庞,透过他去雕琢自己心上人的模样。
她有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那目光中有温度,被她看在眼里,聂雨声感觉像是有一双温柔的手在慢慢地、一寸不落地抚摸过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