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见缝插针地提醒戴维，他们在打赌，这种不确定性让戴维心慌。一次喝醉酒后，他向朋友吐露了自己和付周周的赌约，朋友若有所思：“所以，你们其实并不是在谈恋爱？”

这句话刺痛了戴维的心，多么天理报应，他曾游戏人间以摘取别人的心为乐，可现在，他捧着一颗心想要送给别人，别人却只是与他定立赌约。

朋友幸灾乐祸：“天哪，难道在我有生之年能看一次花花公子戴维被人甩？”

戴维沮丧如死狗，朋友耸肩：“听着，不要怪那姑娘，你恶名昭彰，任何一个理智尚存的姑娘与你谈恋爱，都需要像《小王子》里的玫瑰花一样生长出刺。”

这狐朋狗友竟然读过书，戴维直起身来，舔舔干涸的嘴唇。

如何能让你相信我这次捧着的是一颗真心，让你也对我放下武装和心防呢？

朋友却继续开口：“不过，无法确定，她到底不过是个理智尚存的姑娘，还是只想让你尝一下失败滋味的复仇女神。你还是做好两手准备要好。”

戴维却没有动摇。

“我的一颗心就放在你面前，不加掩饰，不加防备，由你小心收下，或者故意践踏。人的一生中总该真真正正去爱一次，我希望从你这里收获爱情，也甘愿，从你这里收获伤痕。”

戴维背聂鲁达的诗给付周周听——

“你需要的话，可以拿走我的面包，

可以来拿走我的空气，可是，别把你的微笑拿掉。

这朵玫瑰你别动它，这是你的喷泉，甘霖从你欢乐当中，一下就会喷发。

我从事的斗争是多么艰苦，每当我用疲惫的眼睛回顾，常常会看到，世界并没有天翻地覆。

可是，一望到你那微笑，冉冉飞升寻我而来，生活一切的大门一下子就都为我打开。

如果你突然望见，我的血洒在街头的石块上面，你笑吧，因为你的微笑，在我的手中，将变为一把锋利的宝刀。

你可以不给我面包、空气，光亮和春天，但是，你必须给我微笑，不然，我只能立即长眠。”

背完最后一句，他一手捂着胸口，表情浮夸地向付周周伸出另一只手，然后向后踉跄两步，倒在地上。

他刚刚惹付周周生气了，他弄坏了付周周刚画好的几页纸。和付周周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们常常是在书店里，付周周拼命赶工那套小王子笔记本，这让戴维觉得有点憋闷。于是他故意捣乱，把一杯水泼到了纸上，令付周周今天的努力付诸东流。

他倒在地上，闭着眼睛装死。过了很久，他听到“扑哧”一声笑，付周周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戴维跳起来，笑嘻嘻地说：“你的微笑令我复活了。”

他磨付周周：“不要总待在书店里，下星期我们去湖边好不好？”

付周周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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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索尔诺省附近有湖区，几座火山环湖，风景秀丽，每年戴维都会和几个朋友来这里待上几天。

每次来这里他都带着女伴，而这次带的，是恋人。去的路上，戴维心情舒畅，而付周周看上去却心事重重。

有一位朋友姗姗来迟，来时带着两位姑娘，大家都取笑他贪心不足，竟然不怕两位姑娘打起来。他却搂过其中一个，嬉皮笑脸：“只有这一位是我的女朋友，另一位只是来跟我一起看湖景的。”

戴维却发现，这姑娘不只是来看湖景那么简单，她总是黏在自己身边，对自己大献殷勤。戴维去问朋友，朋友却一脸邀功：“我在帮你啊，你不妨和这女孩子亲近些，观察你的中国姑娘是什么表情。如果她淡然处之，那么说明她心里并没有你，两手准备嘛。”

戴维被湖风吹得迷了心窍，他不再躲避热情的姑娘，而是对她有问必答，笑容以待。

吃饭的时候，那姑娘问起戴维一些关于未来的问题，她问：“戴维，你喜欢小孩子吗？”

戴维回答她：“喜欢啊，我希望我未来的孩子至少有三个，个个都健康漂亮。”

付周周突然站起身来，拉开车门跳上去，发动了车子。车子如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朋友踢一脚戴维：“还不快去追！”

戴维跳上另一辆车，追着付周周而去。

付周周的车技竟然相当不错，她开得很快，戴维狂追不舍，他们绕着湖追逐。追了很久，付周周终于把车停了下来，戴维把车停在她旁边，急着向她解释：“周周，我和她只是……我只是为了……”

付周周用疲倦的眼神看着他：“戴维，我们分手吧。”

她是个非常机警的人，当出现不好的信号她便当机立断抢先做小王子，可是她为什么都不分辨一下这信号的真伪呢？

戴维坚持不肯：“不，我曾经发过誓，在小王子系列完成前，不会离开你。”

他们两个静静对峙着，戴维突然嗅到了空气里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他脸色一变：“无论如何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闻到的是硫的气味，虽然被湖风吹得有些淡。

湖周围有几座大火山，难道有火山即将喷发？

他想起自己之前与付周周的赌约，他说：“我们曾经打过赌，赌这几座火山哪一座会在我们有生之年最先爆发，现在是验证赌约结果的时候了。不如这样，如果是我赌赢了，那我们就不分手。”

过了很久，付周周点了点头。

1972年，智利境内有一座火山爆发，那座火山的名字叫卡尔布科火山。

幸运之神站到了戴维这边，他猜对了火山，留住了付周周。

付周周说，她一生中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看一次火山喷发，看一次极光。现在她看到了火山喷发，那如同末日降临一般的壮观场景，戴维和她站在一起看火山喷发，他正沉浸在猜对了的喜悦中，付周周却望着火山的方向，喃喃自语：“还差一次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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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利最南端位于火地岛，那岛在北纬53-56度之间的高纬度地区，是可观测到极光的弱极光区域。

但仅仅是有可能而已。

就像火山爆发是不确定的，极光的产生也是不确定的，有的人或许一辈子也等不到极光。

但付周周还是想去看看。

在和付周周交往的第三个月末，付周周和戴维踏上前往火地岛的船。

付周周晕船，船一开她就开始吐，吐得天昏地暗脸色惨白，戴维心疼地把她圈在怀里，背诵聂鲁达的诗给她听。

他背《爱情的十四行诗》——

“你要记着你身上披的枝条，带着寂静的阴影和流水的枝条，如同起泡沫的石块一样的枝条。

那一次真是前所未有，永远难忘：我们到那里去什么也不盼望，我们在那里却得到了盼望着的一切。”

他背《冬天的牧歌》——

“容我寄身于午后的丝线，在黄昏时缝制衣裳。而天上一颗星，充满了风在悸动。

把你的远离注入我，深深地、重重地，盖过我的脸。以你的存在穿过我，设想，我的心已碎成片片。”

付周周惊讶于他竟然能背下那么多诗，这是一个曾经说过通读全诗是一件无趣的事的人啊。戴维吻了吻她的手背，微笑：“我为你背下了聂鲁达的所有诗歌，如果你愿意，我会为你背诵他的诗歌到天荒地老，到我们组建家庭，到我们儿孙满堂，到我们垂垂老矣，到我们执手离去。”

他继续背，背《五月季风》——

“如此微弱的光，如此闪烁不定的火，能怎样安息，抱有什么可怜的希望？

向什么举起饥饿的斧头？?摆脱什么物质，逃避什么光线？

它纤长颤动的光，逶迤如充满睡意的，悲哀苍白的新娘的长裙。

因为阴影和混乱所触及的一切，都向下堕，液状、悬空，没有和平，在空虚中手无寸铁，被死亡征服。”

付周周突然流下了一滴眼泪。

船到岸了，戴维扶着付周周下船。他们踏上火地岛的土地，这在南极洲被发现之前，曾被认为是天涯海角的地方。

海风很大，吹起付周周的长裙，她像是要乘风而去。

戴维带着付周周到处逛，他在智利长大，但也从来没有来过这智利的最南端。

在合恩角，他给付周周买了一条鲸鱼骨做的项链，这一代的居民曾以捕鲸为业，到处都是各种鲸鱼骨制品。

站在麦哲伦海峡前，付周周突然说：“麦哲伦其实并没有完成环球航行。”

戴维很惊讶，他一直都以为，麦哲伦是完成了全球航行的。不是吗，完成全球航行的第一人。

付周周摇头：“麦哲伦在船队途径菲律宾时不幸丧生，没有回到出发点马德里，完成全球航行的，是麦哲伦的船队。”

她笑笑，接着说：“虽然他没有路过所有的海洋，但人们依然把完成全球航行作为他一生的标签。我很羡慕他。”

他们来火地岛终归是为了等极光，投宿的旅店老板娘劝他们：“有的人在这里待很久也看不到极光。”

是啊，有的人一辈子都等不到极光，就像一辈子都等不到火山一样，但生命中有些东西是值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等下去的。

他们在火地岛上待了一个星期，最终还是没能等到极光。

他们没有等到极光，而戴维最终也弄丢了他的中国姑娘。

付周周消失了，一个清晨，戴维醒来，去找付周周，发现她已经消失了。

她消失了，消失在一个火地岛的清晨，从那以后，戴维再也没有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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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知道她来自中国台湾，对于她的其他情况他一无所知，所以他只好等待。因为付周周离开的时候，留下一封信。在那封信里她说，等到卡尔布科火山再次爆发的时候，或许我们会重逢。

一转眼就是四十年。

现在是2015年，戴维已经垂垂老矣。在这四十年里，他经营着一家书店，雷打不动地把《聂鲁达诗集》和《小王子》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用四十年时间做一个浩大的工程，一套小王子的手工笔记本。

付周周消失的时候，笔记本只做到十个，她说过，这套笔记本一共有五十本。

花花公子戴维1972年后的人生就是这样——做一套笔记本，等一座火山喷发，每年去一次火地岛等一次极光，等一个人，一个主动离开的人。

2015年，我来到智利，在书店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画小王子系列笔记本的最后一本，主题是飞行员与小王子的告别，他画得很慢很悠闲，很久才涂一笔。

我想大约是因为他曾许诺过，这套笔记本不完成，他和付周周就不分手。

最后一本，总该画得慢一点，或许要用余生所有时光去画。

我在他的书店里待了一个下午，听他讲了一个故事。下午五点钟，他要关门歇业了，一年一度去火地岛的日子到了。

他向我挥手告别，我想起了他的朋友，那位带姑娘去湖边试探付周周的朋友对我说的话。他说，其实付周周当年，是因为罹患绝症才会去酒馆找戴维，她命不久矣，而他是个花花公子，最终她会因为不得已的原因离开他，而他也会忘记她，多么皆大欢喜。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花花公子也是会有真心的。

我问他，戴维是否知道？

他告诉我，这件事情得以曝光，正是因为付周周走后某一天戴维在书店里接到圣地亚哥医院打来的电话。

但他仍然愿意等下去。

像等一次火山爆发、等一场极光出现，火山和极光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但生命里有些东西，是值得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等下去的。

她是他的麦哲伦，并没有纵贯他的一生，但他仍愿意把她当一个烙印，深深地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卡尔布科火山会爆发吗？或许明天就会爆发，又或许永远不会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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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4月22日，智利中南部地区的卡尔布科火山突然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