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有暧昧,记者顺水推舟地问:“粉丝们都想知道你们的关系,方便透露一下吗?”
她眨巴着眼:“你猜。”
这样引人遐想的话,当然是她蓄意的。果然,在她把那本杂志“忘”在他办公桌上的次日,他就铁青着脸把她叫了过去:“你知不知道,我们工作室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严禁内部恋爱。”
橘梗好整以暇地笑:“恋爱?我们恋爱了?”
羿从敛抿着唇,冷冷地瞪着她,半晌,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得寸进尺。”
还不够,他还不够愤怒,他还太平静——这不是橘梗要的,不知为何,她想看到他为她狂怒,她想看到他失控的样子。
惹怒他的办法很多,譬如——当羿从敛看到别的摄影师拍的橘梗的照片时,他的脸蓦地沉下来。
橘梗刚进办公室,就被他厉声质问:“你怎么解释?”
她故意垂下头默不作声。他越凑越近,音量拔高:“说啊,怎么解释?”
持续的沉默,应该会点燃他的怒火吧?果然,羿从敛猛地俯身,将抽屉里的一沓资料甩到她面前:“还记得这份合同吧?什么是专属模特,你好好看清楚!”
橘梗故意用亲昵的语气说:“他说过不做商业用途的。”
“他?”羿从敛眉毛挑起,扳过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他灼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不要让我再看到这种照片,否则……”
“否则怎样?”她挑衅,“你要和我解约?”
他冷笑:“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不敢,如果你对我和对别人有一点点不同的话——之前工作室里有个专属模特,因为接拍了其他摄影师的片而被解约,如果换了是她呢?
一周后,暴怒的羿从敛把手机狠狠地砸到橘梗脚下:“道歉,我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
橘梗咬紧牙关不说话。她告诉自己,如果他真的赶她走,那她就彻底死心,就当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羿从敛冷冷地瞪着她:“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道歉。”
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
在亘古的沉默里,羿从敛终于转移了视线,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明明是很轻的声音,却砸得橘梗耳膜生疼:“你可以走了,解约合同明天会寄去你家。”
如果说当时她还可以骗自己或许他只是一时冲动,那么第二天当她收到解约合同时,她的心才算绝望地坠入谷底。原本准备死心的她,在呆呆地坐了一下午后彻底爆发了,她想她终于还是输了。
她失控般地开车去了他的工作室,踉踉跄跄跳下车才发现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
夜已深沉,只有羿从敛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瓢泼大雨很快将橘梗全身淋得湿透,她趔趄着走到羿从敛的窗前,敲响了他的窗。
羿从敛闻声转过脸,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那个痴痴立在暴雨中的人。倾盆大雨狠狠地砸在她的身上,可她纹丝不动,只是出神地隔着窗户望着他。
饶是再无情,他也坐不下去了。抬脚走到窗边,颤抖着手打开玻璃窗。
“不要赶我走。”十二月的冬雨,那么寒冷刺骨,她不知是被冻傻了还是被淋晕了,目光呆滞,声音低沉,“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他不忍地转移视线,神色冰冷,一字一顿地说:“已经晚了。”
“不!”泪水汹涌滚落,橘梗像是被闪电击中似的跳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尖叫,“不要!羿从敛,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原谅我好不好?”
她在雨中的样子是那么绝望。羿从敛平静淡漠的眸子里终于起了波澜,他居高临下怜悯地望着她,开口道,“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又一阵惊雷闪过,橘梗终于全身无力地跪倒在地。她跪在大雨中,一动不动,良久才缓缓抬了抬眼皮,声音低沉而绝望,“我错在,不该不自量力地,喜欢你。”
那一瞬,羿从敛的心就像被闪电划过,他的睫毛不动声色地颤了颤,再度转移视线:“好。我可以留下你,条件是,”他顿了顿,全世界寒入骨髓的冷雨仿佛都落在他的声音里,“你不可以再喜欢我。”
—5—
巴哈马的粉色沙滩、乌克兰的爱之隧道、毛里塔尼亚的撒哈拉之眼、新西兰的萤火虫洞、玻利维亚的天空之境——他们旅拍的脚印遍布全球,可她再也不敢朝他的心迈出哪怕小小的一步。直到那年,他带她去海南玳瑁岛旅拍。那座岛屿是他的故乡。
完成拍摄后,他们并肩坐在沙滩上,他不说话,她便静默地陪他喝酒。海上日落辉煌,她的手机倏忽响起,铃声是那首《wake?me?up?when?september?ends》。她没接电话,也没挂断,等green?day慵懒而温柔的嗓音消失后,她才轻声说:“听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或许是气氛太好,或许是酒太醉人,又或许是那首歌勾起了回忆,他竟幽幽地吐出积压在心上多年的秘密:“这首歌也曾抚慰过我。你知道吗?我曾发誓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那个痴迷于潜水的父亲,就葬身此地。为了那个热爱大海胜过热爱家庭的父亲,我的母亲抛弃了我。我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深海,走向她最爱的人。我哭喊得嗓子彻底嘶哑,也没能换她一次回头。”
难怪,他从来就没有拍过大海。
她从来不知,在他光鲜亮丽的背后,还有这样的悲伤过往。
海浪拍击着沙滩,他顿了顿,敛去空洞的眼神,垂眸勾唇,笑声空旷清冷:“他们曾说我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可最后他们却为了爱情,抛弃了我。呵,爱情,多么自私无情的东西!”
后面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所以我恨爱情。”
夜深沉,海滩空寂无人,唯有星光璀璨,他蜷曲着,环抱双腿,她刚伸出手,就被他抓住。他将脸埋入她的掌心,她感觉掌心微微潮湿。
那不是泪,那是他灵魂里恒久的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中的威士忌酒瓶轻轻滚落到沙滩上,他完全醉倒了,头一歪,倒在沙滩上。那一瞬他的孤独,是一整片璀璨星空都无法拥抱的孤独。在那个寂寥的夜,她很想伸手拥抱他,可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地陪在他身边,放肆地流泪。
他流了一滴泪,她流了整夜。
—6—
所谓的“一步之遥”,大概就是他们这样吧。他们依然是最有默契的模特和摄影师,可咫尺之隔,却若天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转眼已是十年,在橘梗快满二十六岁时,她倏忽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赖在他身边的理由了。
他只拍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妙龄少女,而她已青春不再。事实上,在朋友圈被各种晒娃党霸屏的时节,她早就被父母施压,被逼着相过几次亲。她每次都是敷衍,所以大多都不了了之,然而也会遇上死缠烂打的。她和其中一个多见了几次面,没想到竟在咖啡馆遇上羿从敛。
羿从敛也没想到,他竟撞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单膝跪地,捧着鲜花婚戒,向橘梗求婚。
“我知道我很鲁莽,可我母亲被诊断出乳腺癌,她希望我早点结婚,她能抱上孙子。”
多么可耻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橘梗哑然失笑。
其实拒绝的言辞都想好了,若没有那无意间的一抬眸——和邻座的羿从敛视线交汇后,她看到他一如既往冷漠的眼神,那冰冷的眼神刺伤了她,她咬了咬唇,垂下眸子,拒绝的话到嘴边却变成:“我再考虑考虑。”
是啊,朋克少女最终也会相亲,也会嫁做人妇。正如60年代的美国,那些嬉皮士运动最叛逆的佼佼者,最终也会渐渐长大,挺着啤酒肚开车送孩子去法学院或是商学院。梦想是有时限的——可惜,爱一个人却没有时限。
她还爱着他,一直爱着他,所以当他冷漠地说“你未婚夫在门口等你”时,她只觉得可笑,语气也是冷冷的:“他不是我未婚夫。”
羿从敛勾勾唇:“但是,很快就是了,不是吗?”
盛夏的阳光汹涌,蝉鸣如潮,橘梗垂着头,感觉自己快被晒融化了。
“未婚夫”对她的追求越发热烈,他开车送她去拍摄点,等她拍完又接她回去。有一天,羿从敛突然把他车内后视镜上挂着的龙凤铃铛取了下来。橘梗惊愕地望着羿从敛把铃铛递给“未婚夫”:“这是你未婚妻的,现在物归原主。”
那个龙凤铃铛在羿从敛的黑色路虎里悬挂了快十年。
十年啊,这么漫长的光阴,够不够,够不够证明,他不会爱她,十年不会爱她,二十年不会爱她,这一生都不会爱她。
于是,在二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橘梗鼓起勇气赌了最后一把。她对他说“羿从敛,我要走了”,可只换来他一句“早点休息”。在“未婚夫”的车上,她出神地望着后视镜上悬着的铃铛,轻声说:“我曾以为,只要有风吹过,再笨重的铃铛,也会发出声响。”
就像我曾以为,只要坚持不懈地爱一个人,最终就会得到回应一样。
他没听懂,问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闭上了眼睛。
半年后的某天,她准备跟“未婚夫”说清楚,她要拒绝他。她已经到了约定的地点,可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条将她推入寒冷冰窟的短信:“毕竟我们合作了十年,不如,我免费为你旅拍一套婚纱照吧。”
她手一抖,手机轰然坠地。
他不爱她也就罢了,竟然还这样残忍,要亲眼看着她嫁给别人。好啊,既然你想我结婚,那我就结婚吧,嫁的人若不是你,那么甲乙丙丁,又有何分别?
所以当“未婚夫”急匆匆赶到时,迎接他的话只有一句——“我们结婚吧。”
“樱前线”,这是羿从敛给橘梗设计的婚纱照主题。每年三月末到五月初,樱花由日本列岛南端向北方依次开放,犹如锋面雨,这便是由南向北推进的“樱前线”。
这是橘梗和羿从敛最后的旅行。旅拍的一个多月,橘梗写下了厚厚的一本日记。
3月19日鹿儿岛:好久不见,你瘦了许多,我刚想跟你说,没想到你先开口对我说:“你瘦了好多。”你看,分开这么久,我们依然这么有默契。
3月27日大阪:我们在居酒屋里吃章鱼烧,我知道你喜欢在章鱼烧上抹芥末,便拿一根山葵帮你研磨成鲜芥末,山葵的辛辣刺激得我满脸泪水,你便拿走山葵自己磨起来,结果我们俩都泪流满面。我突然想到陈珊妮那首歌《后来我们都哭了》。
4月3日奈良:拍樱花下喂鹿的照片时,你单膝跪地举起镜头,我有种你在向我求婚的错觉,这真是世界上最悲哀的错觉。
4月11日青森: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不灭的希望,我在等你,即使这件事很可笑,我也依然在等你,等你问我。弘前城的八重垂枝樱好美,美得我好几次出现幻听,听到你问我,橘梗,你能不能,不要嫁给那个男人?
4月21日函馆:世界上最美的夜景,是不是失眠的理由?羿从敛,虽然白天我们才见过,虽然你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但我还是想说,我想你,好想好想你。但我也只敢,只能,在辗转反侧的夜里,想想你,而已了。
5月5日小樽: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岩井俊二的《情书》吗?渡边博子朝着雪山大喊:“你好吗?”可藤井树爱的不过是和她有着相似面容的女孩。她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藤井树不会听到,只有无力的回声一圈圈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这世上那么多宛转深重的爱,都没有得到回应。我这份也不足为奇。旅拍要结束了,羿从敛,我爱你,到此为止吧。
—7—
羿从敛是5月6日夜里离开小樽的。橘梗和准新郎则从札幌回国,婚期定在5月9日。
5月8日,北海道,石狩平原,天崩地裂,里氏八级大地震。
羿从敛记得橘梗的航班是下午两点,她还在札幌。手里的单反“啪”地落地,陪伴他五年的相机被砸得粉碎,可他连看一眼残骸的时间都没有。
赶往机场的路上,他大口大口喘息着,过往的画面如雪花翩跹——她狡黠地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她发烧四十度却笑着跟他说“没事,我没事”,她在喇嘛寺前虔诚地双手合十,她哀伤地仰头对他说“我要走了”……
他曾以为这一生他都不会遇见爱情,因为他恨爱情——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承认,对爱情再大的仇视和畏惧,也无法抵消那与日俱增席卷而来的感情。
整个札幌一片狼藉,他从手机里翻出她的照片,逢人就问:“见过这个女孩吗?”他在一个个集中安置点寻找她,余震不断,他站在摇晃的帐篷里,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他要找到她,哪怕在找到她后马上死去也可以,他要告诉她一句话,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一句话。
5月12日,他终于看到一个穿黄色救援服的窈窕背影,不会错,是她,是她。他穿过废墟狂奔过去,她刚刚救出一个被埋的婴儿。“水!”她转过头喊,然后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弯腰拿起一瓶水,抬起头来,吓了一大跳。不过眨眼工夫,她已泪流满面。
原来那一瞬的目光交汇,已然是一生一世。
《倾城之恋》里,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羿从敛不知道,倾一座城来成全一对怨侣,究竟是残忍,还是慈悲?他只知道,若这一次再错过她,纵使万古成尘、沧海成灰,纵遇浮生万千面孔,唯有她,将与他永失交臂。
他还没告诉她,说只拍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妙龄少女,那不过是气话。她在他心里永远是十八岁,就算她她垂垂老矣、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他也愿意拍她,只拍她。他要和她看遍全世界的风景,他要拍下她这一生的欢喜悲哀、千姿百态。
一辈子的牵手旅行,一辈子的专属摄影师——这不是承诺,这是他的誓言。
他一步一步朝她走去。无数的断壁残垣中,有一朵浅粉色的染井吉野樱悄然绽放。都说花开无声,可是在那一瞬,他们都听见了。那花开的声音,仿佛在轻声说:“我喜欢你。”
在所有的风景里,我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