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的割舍不得,
她是他的辗转反侧。
“五王可否告诉我,何谓男子之爱?”
“三分心动,三分怜惜,四分欲割而割舍不得。那么,青鸾又可否告诉本王,何谓女子之爱?”
“女子之爱,便是十分的心动。”
1.汉女
那女子着一身素衣坐于帐篷之内,长年持剑的手不甚协调地执着针线,却让针头对着补子,一动不动地维持了许久。
约莫一刻钟之前,那个叫“由姬”的蒙古女子带着她的随从在帐篷外高谈阔论,嬉笑声一波波传入帐内:“就她青鸾一介汉女,入得了王帐又如何?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吗?当心就连枝头也被她扯下来,害五王名节不保呢!”那时青鸾手执的细针正对着补子上的火凤凰,已绣了七八成,即使工艺不甚精湛,却也一日一日地绣出了形状。
帐帘却突地被掀开,纯属于男子的爽洌气息伴着帐外一席席的求饶声:“五王饶命、五王饶命啊……”她方回过神来,不巧针头一动,刺入自个儿的指缝中:“嘶——”
“怎么这么不小心?”高大的身躯迅速移到她跟前,还没等青鸾反应过来,已将那渗出血珠子的食指含入口中。
青鸾这才彻底从游离状态中抽身出来:“五王……”
是的,此时站在她面前的英俊男子,不是五王旭烈兀又是谁呢?
“鸾凤和鸣?”只见他执起方才被她扔在桌上的补子,刺绣虽未完成,却已能看出主题。他好看的薄角微微勾起,显然被这主题取悦了:“青鸾这是在暗示本王与你吗?”
青鸾面色微红,想说些什么,可帐外又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五王饶命,啊——”
声音听上去那么痛苦,旭烈兀却置若未闻,只是搁下补子,牵着她的手坐到桌旁:“受委屈了?”
“没有的。”青鸾笑。如果几道冷嘲热讽便算得上是委屈,那这么些年来她该怎么存活下来?
可他却不信,目光炯炯地对着女子清瘦的脸:“青鸾,有委屈要跟本王说。”顿了一下,又道,“我已命由姬不得再踏入我帐营一步,至于那些乱嚼舌根的下人,全都拖出去了。”
青鸾一惊,那些人怎么能得罪呢?
“五王,听说由姬是贵由殿下那边的人哪……”
“贵由又如何?他的人得罪得了本王的人,本王还得罪不了他吗?”
青鸾无言了,只一对眉忧郁地轻轻蹙起。
自从跟着五王回来以后,“汉女”的身份不知让她和他蒙受了多少舆论和压力。平常若有他在,周围的人都三缄其口,可一旦他外出,鄙夷的目光和声音便如影随形——呵,一介汉女!
而今这汉女被蒙古族最尊贵的五王锁于怀中:“青鸾,本王敢从方先生眼皮子底下将你带回来,便敢确保你一生无忧。”温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如厮温存。
久闻旭烈兀骁勇善战——十八岁便随堂兄拔都远征,横贯东欧大草原,直打入匈牙利王国。少年英雄,声名在外,可此时轩然立于她面前的男子,却是这般温存、缱绻。
她被包在粗粝大手中的面孔微微勾起一丝笑意:“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青鸾沉默了。
许久,才听到头上传来低低的喟叹:“怎能不是你呢?青鸾,本王的心,只有你懂……”
2.相遇
其实自己究竟有多懂他,青鸾并不知,可旭烈兀却将她看得明明白白的。
两人初见的那一次,是在离他帐营百里之外的寒江边上。青鸾一身素衣,手执鱼杆静坐于岸边。明明江水都结成了冰,什么鱼也不可能上钩了,可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一旁的随从迎上来,机灵地向旭烈兀汇报:“五王,这就是方先生最小的弟子,以剑法著称的青鸾。”
他挥了挥手,那随从便要朝青鸾走去。谁知女子却像是料到了他们前来的目的,远远便传来声音:“师父已被贵由殿下请入宫,五王请回吧。”
淡淡的,温和的,让人绝对联想不到“天下第一剑”或是“噬血女魔头”等称号。可随从说,她的名字叫“青鸾”。
是的,青鸾。
江湖人称“噬血女魔头”的青鸾,著名谋士方先生门下最得意的弟子。据说只要是她想杀的人,天涯海角都能被她揪出来,无声无息取了性命。
可此时伶仃坐于江边的女子,看上去却一丝血腥味也无,素白的背景淡淡地透出一丝孤寂。
旭烈兀挥手屏退了随从,高大的身躯一步步朝江边走去。
那女子却依旧纹丝不动,只静静执着鱼杆。
直到他开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黑眸垂下,便见那鱼杆果然动了动,旭烈兀又接下去,“独钓寒江雪——本王想,青鸾姑娘并不是在钓鱼吧?”
所有人都不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知一句话落下后,“钓鱼”时从来也不曾将目光从鱼杆上移开的女子破开荒地抬头,清澈的双眸对入他深杳的瞳孔里。
那瞳孔似一潭无底的湖水,权谋与智慧皆隐于平静之中。
瞬间,周遭的冰天雪地似乎都成了背景,她清澈的眼竟有片刻的呆滞。
可很快,又淡淡地移开:“五王想多了。”
“哦?”
姑娘却已经没了交谈的打算。
可想不到的是,第二日,旭烈兀又来了——
“师父已被贵由殿下请入宫,五王请回吧。”青鸾依旧这么说,可他依旧只是屏退了随从,走到她身边,静静站着。
第三天,依旧如此。
其实方谋士是不可能被五王请回去的——朝局动荡,王子贵由与王子蒙哥早已为了大汗之位而争相准备着:培养军队、善用能人。而方先生作为远近闻名的谋士,早已被贵由招揽到了麾下,又怎可能再为蒙哥所用?
偏偏旭烈兀拥戴的便是蒙哥殿下,也就是贵由的对立面,所以不管他再怎么有诚意、来得再怎么勤,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可第三次听到她说“师父已被贵由殿下请入宫”后,旭烈兀屏退了随从,走到青鸾身旁时,不再是站着了——他不顾身份尊贵,竟一把坐到她身旁,取出随身带来的鱼杆,在女子错愕之时,开口道:“古人说三顾茅庐,本王今日已算是第三顾。从今往后,我的随从是不会再来了,只是不知姑娘是否允许我明日只身前来此处?”
青鸾素淡的眉目依旧对着那鱼杆:“这江并不是我的,五王又何必多此一问?”
“江不是你的,可本王来此的目的却是你。你说,该不该问?”
鱼杆纹丝未动,只女子平静的眼底夹了一丝疑惑:“五王还不放弃吗?明知师父已归顺于贵由殿下……”
“不,方谋士是蒙哥的目的。”他幽深的目光探过来,“而本王的目的,是你。”
这便是两人的缘起了。从这天开始,他每日带着一根鱼杆来到江边,与她并肩坐着“钓鱼”。明明说了“本王的目的是你”,可很奇怪,坐在她身旁时,旭烈兀却几乎不与她攀谈。绝大多数时间,两人沉默不语,就像人生中唯一的任务就只剩下钓鱼。
可明明他有仗要打,她有人要杀。
记得那日气温出奇低,青鸾却比往常穿得都要少。旭烈兀来到江边时,就见一身素衣的女子坐于冰天雪地之中。他突然加快脚步,将身上的银貂皮裘解下,未等青鸾拒绝,温暖的裘衣已严严实实地罩上她的肩头。
青鸾愣了愣:“五王尊体……”
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断:“在这里不分尊卑,本王是男人,你是女子。”他用在沙场执刀的双手替她将皮裘系好,又说,“见你穿成这样,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多穿吗?”
可一句话却像是戳到了青鸾的伤处,她垂下眼皮,嘴角原本欲扬的弧度生生硬住。
“怎么了?”
她声音低沉,似是自嘲:“五王错了,并非所有女子的性命都足够矜贵。”
就像幼时被师父收养,只因打破了一个碗,便被师父下令跪于楼台之外的冰天雪地里——仅穿着薄薄的单衣。那种苦寒幼时的她都挺过来了,今日这袭风雪又算得了什么?
她青鸾,不过是一介剑客啊。
可旭烈兀却说:“在本王看来,青鸾足矣。”
她错愕地转过头,恰又撞上他灼热的黑色瞳眸。可电光石火仅一瞬,却听见远方有嘈杂而迅速的脚步声传来,夹着刀剑锋芒。
青鸾眼底的危险乍然迸出,可旭烈兀却比她更早察觉到,十余名功力一流的蒙面人落到面前时,他的剑已出峭。
很明显是冲着青鸾来的。她树敌太多,欲取之性命的人如过江之鲫,可今儿这一批却全是一流的高手。还好旭烈兀的功夫也足够高明,一刀一剑里都掺入了谋略。敌方蜂拥而上,那厢青鸾还在刀光剑影中厮杀,这厢他已擒住了敌首。
高手一见首脑被擒,竟一瞬间全数退散了。
“擒贼先擒王,这道理难道方先生没教过你吗?”可他话未说完,那清冷女子竟眉心一皱。
下一瞬,素白衣襟中有汩汩热液淌出来。
她晕了过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青鸾再醒来时,周遭全是陌生的气息。
她皱眉,欲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却听到身旁一道醇厚的嗓音:“又皱眉,小小年纪就这么多烦恼吗?”她迅速回过头去,就见旭烈兀正坐于一旁的木制躺椅上。见她醒来,悠然地搁下了手中的兵书,“既然醒来,就把药喝了吧。”
这是一处温暖得如同春日的屋子,炭火烧得足,床榻不远处还放着几盆小小的绿色植物。想来是他担心炭火不足室内温度会不够,可炭火太足了,氧气又会不够,才命人带来了那几盆植物。
思及此,她心中暖暖地淌过一股温柔的情愫。明明剑客该没心没肺的啊,可胸口“怦怦”地跳动,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待青鸾垂头看到自己真正的窘境时,心跳终于漏跳了两拍——是的,暖被之下的她,竟未着寸缕!
瞬间青鸾一张脸又红又白的,讷讷地瞪了半天,才想到要问他:“这屋里一直只有你我二人?”
哪知隐晦的询问却被旭烈兀一语戳破:“青鸾是想问,究竟是谁帮你脱的衣服吧?”
她面上赧意更重。
“情况危急,衣服是本王闭着眼睛脱的。”见她瞪大眼,红晕迅速染满了整张脸、整个脖子,旭烈兀又补充道,“你若是觉得羞恼,本王负责便是。”
“没有!”青鸾一急。
却对上他突然近在咫尺的脸,那双黝黑深邃的眼似染上一层笑意:“回答得太快,有嫌疑。”
这下她总算看出了这男人恶作剧的意味,一张脸又红又白,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倒是旭烈兀轻笑了一声,终于松口,解释道:“剑上有毒,若是不及时上药的话,你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情急之下……”后面的话不必再说了,她能理解的。只是话语至此,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沉了下来:“你背上那么多伤口,都是这几年留下的吗?”
他怎么也忘不了脱下女子单衣的那一瞬,雪白的玉背上有无数道狰狞的伤口,统统跃入他的眼帘。伤痕有新有旧,尽管大多都闭合了,却依旧让长年征战于沙场的他,不忍再看这片被破坏殆尽的凝脂一眼。
“杀手的宿命,不是吗?”青鸾的声音却是无波无澜。
“可有一些并非刀痕,更像是鞭打的痕迹。”
她一怔,眼中乍然闪过某种晦暗的光芒。
“嗯?”
青鸾垂下头:“陈年旧事,不记得……”
“是你师父?”他却一语道破了她不欲重提的旧事。
女子沉默了。
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年幼的时光:功没练好,被鞭打;碗没洗好,被鞭打;小小孩童想逃出那地狱一般的牢笼,被抓住时,还是一顿鞭打。那时的她不懂,为何人人敬重的师父总是一边手持鞭子,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就像你娘,就像你娘……”长大以后,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师父与娘亲自小青梅竹马,可后来她爱上了旁人,也就是青鸾从未谋过面的爹。
“可怜的孩子。”男子的手不知何时已抚上了她的脸颊,那么粗砺,却无比温暖。她的眼中明明没有泪啊,可那手指却轻轻抚在她的眼眶边。那一处冰凉、干燥,没有液体。旭烈兀轻叹:“知道吗,你这个年纪的女孩,说到委屈之处时,是可以哭出来的。”声音低哑却轻柔,铁汗柔情,原来这样动听。
她忍不住耳旁一阵红:“青鸾不知哭泣为何物。”
“是因为方谋士从不允许吗?本王倒是可以教你。”他嘴边一抹淡淡温存的弧度,指尖从她的眼移到她的嘴边,“可与你在一起时,本王更想做的,是让你笑呢。”
他目光深深,沉沉地对上她迷惘清澈的眸子。
青鸾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这几日里,旭烈兀时时候在身旁。明明是公务缠身的人,可他宁愿让下属在门外汇报大小事宜,也不愿假他人之手来照顾她。
“你不必天天守着我。”青鸾不止一次这么说。
终于,在第三次说出这句话后,旭烈兀搁下了端到她嘴边的苦药,面色难得地沉下来:“青鸾,是本王示爱的方法太不高明了吗?否则为何到了今日,你还要计较这些小事?”
屋子的门却在这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推开,两人迅速转过头来,就见满面寒霜的方谋士闯进屋内:“果然在这儿!”
“师父?”青鸾有些慌,就见师父目光凌厉,狠狠地瞪着两人过于亲昵的距离。
可她方要退开,细腕却被旭烈兀拉住,看也不看身后的男子一眼,他闲闲地道:“方谋士可知这是本王的私宅?”
师父眼底的寒芒毕射:“混账!”青鸾一惊——是的,这就是师父要拔剑的前兆了。思及此,她下意识地挡到了旭烈兀身前。
可明明是无知觉的举动啊,却让前后两名男子都变了脸色——师父愤怒而震惊,旭烈兀也错愕地挑起了眉,然后笑了:“不应当是你护着我,来,后退。”
温暖的大手就在方先生面前握住了她的,然后,他将青鸾拉到了身后。
从此以后,纵使前方路途涤荡,可这个高大的身躯也始终护在她身前。
哪知师父出鞘的剑却在看到这一幕时,重新缩了回去。那双精明的眼就像是在酝酿着什么,竟然说:“跟他走或让我杀了他,青鸾,选一项。”
她十分错愕。
可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吧,倏然之间,在这个问题面前,青鸾才发觉自己的心早已背离了初衷。
你看那一刻,她的手竟没有丝毫犹豫便覆上了他的。
而下一刻,旭烈兀反客为主,也不管方谋士在对面厌恶地瞪大眼,他温热的大手便转了个方向,牢牢握住她的手:“跟我走,青鸾,随我回营。”
3.心动
“又在想什么?”王帐里,旭烈兀沉着声打断了青鸾的回忆。
她笑笑:“想起随五王回来的那一日,青鸾向五王所提的问题。”
那是师父瞪着两人交握的手指提出问题:“青鸾,如此便交出了自己,你可知男子之爱为何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一直到师父离开,满室静寂时,她才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五王可否告诉我,何谓男子之爱?”
旭烈兀几乎没有思索便回道:“三分心动,三分怜惜,四分欲割而割舍不得。”他透亮的双眼牢牢定住她,“那么,青鸾又可否告诉本王,何谓女子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