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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年

“这是……”

“你的《老军人》。”

是,画的名字叫“老军人”,只是——

“这幅画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从你宿舍里偷出来的。”

不,不,她的意思是——她的画怎么可能被裱在这里?怎么能有这样的资格?

“别怀疑自己的能力,我哥和艺术学院的教授都说,这幅画真的非常有水平。”

是的,他不懂画,可他有心,让懂画的周文暗地里挑出她最好的作品,悄悄送到学校里来。

岁晚的心突然暖了暖,就像骤然穿越到了春水初生时,周遭温暖,而她眼底满是潮湿的情绪。

那日从学校再返回画廊时,周深一边开着车一边问她:“怎么觉得你对军人特别有感情呢?”

“因为我的外公是一名退了伍的军人,从十岁开始,我就跟着他一起生活。”

“哦?你爸妈呢?”

“没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僵,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回答。可岁晚只是口吻淡淡:“我妈在我十岁那年被我爸扔下一纸离婚协议书,原因是他爱上别人了,甚至马上就要组建新家庭。他曾经那么爱她,给她家、给她温暖、给她希望,却在我十岁那年,全部抽离。”

周深的眉头突然皱起,就像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一般。

果然——

“所以办完离婚手续后,她把我交付给了外公,然后……就去自杀了。”

“岁晚……”

“你知道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她说晚晚,从一而终的才叫爱情。”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到他身上,“周深,能结婚、能厮守、能白头的,才叫‘爱情’。”

所以那一年,她问他:“认真到确定将来可以和我结婚吗?”

所以这些年,她一直不肯接受他。

他有那样的家庭、那样的父母——如果她接受了,却最终因为父母之命而不能相守;如果他给了她希望,却最终又给她绝望。那他与她之间,白头之时,还能像现在这样退而求其次地当朋友吗?

车窗外的街道异常拥挤,大抵是前方发生了车祸,所以整条街上的车全都停止了前进。

漫长而沉默的寂静中,周深无数次张口又闭口,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2009,他追她的第四年

2009年,他和她都毕业了。一贯秉承“男人先成家再立业”的周爸周妈开始替周深安排起了相亲。

有很长一段时间,言岁晚并不知他有这样的困扰。直到那日周深将一名女子带到画廊来买画,岁晚才从老板口中得知,那是周家爸妈塞给他的相亲对象,姓王。

那位王小姐一口气买了她的三幅素描,原因无他,只因那三幅素描里的模特都是周深。

这样明显的占有欲想必是冲着岁晚来的,可这个当事人却只是表情淡淡,就连王小姐主动提出请“阿深和堂哥一起去吃饭”,她也没皱一下眉头。

而那厢,周深一顿饭吃到大半夜,再返回画廊时,顾客和店员早已经走光了,只岁晚一人留在工作室里。他挟着浑身的酒气在她旁边看了很久,看着画笔在宣纸上勾勒出新作品的轮廓,一笔一画。他许久才开口:“她怎么样?”

岁晚的笔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

“漂亮,有涵养,和你门当户对。”

他沉默了。

其实他为什么会沉默,言岁晚是知道的,只是她又该说些什么呢?

许久过后,还是周深先开口:“我怎么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听到你这样的回答?”

背对着自己的女子似乎僵了僵。看不到表情,他干脆走到她面前,俯身用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白炽灯的光线:“言岁晚,你说你笨不笨?”带着酒气的手指轻勾起她的下巴,口吻温存得就像那年甫出地铁站之时,他说“言岁晚你笨不笨?连忌妒、吃醋、生气该怎么表现都不懂吗”。

岁晚僵硬的表情又恢复到一贯的素淡:“周深,很晚了……”

“是的,很晚了,”他点了点头,带着温和的醉意重新站起身,“该回家了。”就连口气也这么温和。

只是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了两步后,那温和的背影又停下了——突然之间,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突然又转过身朝她走来。在岁晚错愕的目光下,一脚踹掉了她身边的作画工具:“哼!”

缤纷的涂料染了一地,衬着男子突来的凶狠表情:“这就是你的回答!我爱了你四年!这就是你的回答!”

狂暴的怒气无边无际,逼红了他醉酒后的眼,也逼红了她永远隐忍的眼眶。

那是周深第一次对她发火,从前不管她再笨、再迟钝、再冷淡、再没反应,他都不会生气,他见鬼地一看到她就连气长什么样都不知了道。他只想护她、爱她、怜惜她,他想把所有她在乎的美好都捧给她。可四年了,这女子竟能无动于衷到这种地步!

“言岁晚,你的心呢?是石头做的吗?啊?”他在极盛的怒气中狠狠地摇着她的肩膀。

只是,一个人的心怎么会是石头做的呢?

他一步一步走出工作室,步履蹒跚,背影孤寂得就像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而那颗被他以为是石头做成的心却缩得死紧,泪水一颗颗掉落,最终迅速滚下来。泪眼朦胧中,那个孤寂的背影转了个弯,然后消失了。她突然那么慌,慌得就像是再这么下去自己将再也看不到那个背影一般:“周深……周深!”

外头的走廊里突然响起周深熟悉的手机铃声,在午夜的空气里寂寞地回荡。

许久许久,铃声停下,他的电话被接通时,岁晚才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我想外公了,好想好想……如果你愿意陪我去看他老人家的话,回到画室来好吗?马上回到画室来,好吗?!”

周深简直无比欣喜。第二天一早,这厮竟然又神采奕奕地打电话过来,就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快,身份证号码报过来,我要订机票了!”

口气愉快得和昨晚的醉酒男判若两人。

岁晚的外公住在北方的乡下,从上海过去,必须转一趟飞机再换乘一班汽车,但周深一点也不介意。飞机上的他还是那副龙心大悦的样子:“说吧,是不是想着带我回去,让外公帮忙做个鉴定啊?”

岁晚闭着嘴,故意不理他。

“不是鉴定难道是见家长的意思?”某人继续天马行空,心情好得很。

可你知,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乐极生悲。

就在两人下了飞机之后,周深发现自己的钱包被偷了。

身份证在包里,信用卡在包里,护照什么的全扔在家里,现在就算是想办临时身份证来转下一趟飞机都不可能了。两人只好在机场附近先找了一家旅馆——对,旅馆,他连身份证都没有,正规的酒店哪能办入住?

可也就因为选了这么一家旅馆,霉运接二连三地降临了。

这一晚,不习惯北方气候的周深突然发起了高烧。凌晨一点多,岁晚被他难受的呻吟声惊醒——他身上没一分钱,她钱包里的现金也有限,为了省钱,两人选了个双床房。

可这破旅馆里竟然没有药!大半夜的,意兴阑珊的前台人员懒懒地对她说:“附近有24小时药店,穿过巷子就到了。”他不肯让她去,说太晚了。可现在都什么情况了,哪还能顾得上晚不晚?

“你等等,就一条巷子的距离,我马上就回来。”她信誓旦旦地在他神志不清的耳边说。

可那晚,她最终没有回来。

2012,岁晚与尹医生

“没有回来?你去哪儿了?”

故事听到这里,我心中突然腾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可言岁晚并没有回答。

于是我只好换了个问题:“那周深呢?最终见到你的外公了吗?”

“见到了。”

外公喜欢周深,很喜欢——

“这孩子啊,正气,善良,关键是对你好!错不了的小晚,错不了啊!”外公牵着她的手,笑眯眯地将她的手放到周深的掌心里,就像每一场婚礼上父亲将女儿交给新郎时那样,放心而郑重的。

而周深呢?也郑重地、信誓旦旦地说:“外公,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可最后,”言岁晚跟我说,“我们还是分开了。”

那是2010年年初,两人告别了外公回到上海的两个月后——他依旧对她那么好,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耗在她身上。她一有点不顺心或是一点风吹草动他就紧张得好像要惊动全世界,有时她被他缠烦了不让他跟在身边,他就去游冬泳,在冬天冰冷的河水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增强体质,不准再感冒!不准再发烧!不准再出现那夜的惨况……

可如斯努力许久后,她最终还是说:“周深,我们分手吧。”

连原因都没有。

2010年,本该是她最忙碌的年份,因为周深说要为她办一场画展,让全上海的人都认识她这颗冉冉升起的艺术新星。

可新星的作品还准备不到一半,就连人带作品一起消失了。周深发了疯似的将整个上海翻找过一遍后才收到她的短信:别找我了,我到外面找一些灵感,新作品没完成前,就不回去了。

淡淡的、任性的口吻,不负责任得如同之前的每一年。

而后来,这成了他们之间的常态——

每年总有那么些时间,他留在上海,而她游走各地。好久之后再回来时,带着她的新作品:“周深,我回来了,你还好吗?”

和那群所谓的“艺术鉴赏家”不同,其实言岁晚的作品我并不怎么欣赏——太压抑,也太绝望。

可不得不承认,未见其人之时,我对她已经充满了兴趣。

真正的接触是在2012年,在那场轰动全上海的印象派画展上,我看到了这个名唤“言岁晚”的女艺术家:年轻,淡漠,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丰盛的感情,可只消看一眼我便知,终有一天,她会来找我。

而果然,一个多星期以后,她就出现在了我的工作室里。

却不是独自一人——对,是周深,他带着她一同来找我:“尹医生,听说你可以用催眠术帮人忘记一些事?”

彼时她就坐在他身旁,明明连情侣都称不上,可他说话时,她安静信任得如同这个男子就是她的丈夫。直到周深说:“我想请尹医生帮我们俩同时催眠掉一段记忆。”岁晚的目光才凝了凝,然后,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渐渐流露。

我分别跟他们俩进行了一场深入的交谈,先是周深,而后是言岁晚。

与周深沟通完毕后,我已经知道这两人想被催眠掉的是哪一段记忆了。可在周深面前始终不曾提出抗议的女子,却在独自面对我时问我:“尹医生,阿深他不懂画,可我懂——我所有痛苦的回忆都在自己的画里,所以你觉得催眠对我有意义吗?”

“言小姐的意思是?”

“拜托你,好好地帮他吧——帮他一个人就好,这些年,我们家阿深……实在是太痛苦了。”

咨询室外的男子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刻,有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迅速,毫不迟疑,在这间安静的咨询室里。没听过那场回忆的人一定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那么努力地想弥补我,可他越努力我就越痛苦,他也越痛苦……”

可我是知道的,刚刚周深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结束交流时,有一瞬间我几乎发不出声音,为这男子数年如一日的执着。

终于,在他要走出咨询室时,我开口道:“周先生,冒昧地问一句,你究竟爱她什么?”

一个是翩翩公子哥,全上海无数适龄女子的梦想结婚对象,一个是数年如一日沉默冷淡的女子。

可他却回答得毫不犹豫:“初见时的固执,再见时的善良,以及后来每一天所表现出来的努力。你知道,我是个二世祖,这辈子恐怕永远也不会有这种努力。”

“不,其实你已经很努力了,你很努力地爱着她。”

“不,尹医生,”他淡淡地笑了,孤寂的眼底似囊括了所有前程往事。他说,“尹医生,爱是本能,不需要努力。”

2016年,元旦画展

再见到周深,是2015年的年末。我看到他在西塘的河里冬泳,看到他对着站岗的军人行礼。交谈于外滩时,这男子已经将我忘了。可当他得知我亦是岁晚的朋友时,还是热情地招呼我:“明天有岁晚的新作品展,尹小姐也一起来吧。”

我点头,“自然是要去的。”

三年多了啊,时间一不留神又晃了过去。

三年后的言岁晚比起三年前,知名度和地位都提高了不少。一场展览看下来,作品不多,可观赏者却是那么多。慕名而来的除了画迷外,还有中外无数的评论家……这么一场画展办下来,没有足够的财力、人力和物力,恐怕不可能吧?

所以在周深带着我行走于画廊各处时,我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惑:“这画展的幕后投资人,其实是你吧?”

他啜着香槟的动作一顿。

而我已从这一顿中得到了答案。

怎么会这样呢?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爱情。我看着这双曾经熟悉的带笑的眼睛:“周先生,我听说你已经快要和王小姐订婚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墙上那幅看不懂的印象派画。许久后,他才问我:“尹小姐曾经爱过人吗?如果深爱过你就会明白,人这一生,深爱的机会只有一次。”他顿了一下,再啜一口香槟后,“我这生已经遇过了,就不可能再遇上,所以我想在可以的时候多为她做一点事……”声音渐渐消散在这人来人往的长廊里。

是谁这么唱过呢?有生之年遇上你,竟花光了所有运气。

所以只能遇上,不可得到,更没有最终的结局。

其实有一度看着他孤寂的目光,我几乎要克制不住说出当年发生的事。可当我看到被裱在画展最中央的画作时,所有的冲动又戛然而止。

那是一幅印象派画作,周深看不懂,可是我看懂了。画作名唤《雪》,可雪盛之中却有一摊殷红,突兀,刺眼,且丑陋。

那不是朱砂痣,那是床前明月光照映下的一摊蚊子血。

永远刻在她的心间——

2012年,在我的工作室里,倜傥的公子哥在催眠中永远地封尘了一段往事:2009年的那个冬天,在异乡破落的旅馆里,高烧中的他等了她一夜,可直到第二天,他才看到她浑身僵硬地回来,脸色苍白如鬼。

“你怎么了小晚?小晚?你别吓我小晚!”

他直觉一定是有事发生了,虽然身体虚弱,却还是奋力地挣扎起身。然后,他看到女子苍白的面容、被扯破的衣裤,还有……裤上已经干涸的血。

就像是陡然猜到了什么似的,他一声撕心裂肺的“小晚”突然吼了出来。

女子早已泪流满面。

是的,在半夜出门去给他买药时,在异乡陌生的巷子口,她遇到了醉酒的色魔。

这个毕生追求无瑕和永恒的女子,在她终于敞开心扉想接受一段可能不够永恒的感情时,竟遇到了这种事!

“为什么要去买药?跟你说太晚了让你不要出去,你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他发了疯般的嘶吼声,可吼完后又一拳揍向自己,“不,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没用发了高烧!是我害了你!”

他痛苦、自责,却无能为力。可让她更痛苦、更无能为力的是,这一份自责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伴随着他——他待她那么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全耗在她的身上,有时她被他缠烦了、不让他黏时,他就去游冬泳,在冬天冰冷的河水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增强体质,不准再发烧,不准再出现那夜的惨况……这种习惯仿佛刻到了他的骨子里,余生都不能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越自责,她便越痛苦;她越痛苦,他便越自责。如此无限循环,直到那一天,他们找上了我。

是岁晚打断了我的回忆。

那时周深已经去帮她应付记者了,换成她走到我面前:“尹医生,来,来看看我的新作品。”

她拉着我走到另一幅画作前,说那是这场画展的主题。同样是周深看不懂而我却看懂了的印象派画作:画面简单,只一双眼,不过一只是青眼,一只是白眼。

我突然有些心痛,还没彻底从周深刚刚那番话里抽身出来,又陷入另一场绝望里:“言小姐,他已经忘记那件事了,他还爱着你,可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和他在一起呢?”从那年到现在,身为心理医生的我不断地这么劝着她。

可岁晚的回答一如既往:“可那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啊。”

就像盛雪之中的一摊红,丑陋,却抹不去。

“你知道吗,我曾经跟他说过,爱有两张脸,一张红脸,一张黑脸。”

所以曾有波兰画家alex创作过一幅“红脸黑脸”图,就在他与她第一次去看的画展上。

而今在这一场画展上,主题画的注释框上写:爱有两双眼睛,一双青眼,一双白眼。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爱有两张脸,一张是带来希望的红脸,一张是带来幻灭的黑脸;如同爱有两双眼睛,一双是带来光明的青眼,一双是来带苦痛的白眼。

岁月漫漫,赠她青眼时,她接;赠她白眼时,她受。可岁月最终赐她虚无,让她在这浩渺的人世间,再也寻不到最初的安栖之地。

有生之年遇上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我回头,看到远方周深的背影,是那样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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