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像女人喜欢男人那种喜欢?”
“是。”
唐俏尖叫起来,她把口袋里的怀表摸出来丢给桃姜,又把手机扬起来给其他几个女生看。她们把那段对白录了下来,桃姜接住怀表打开,看到内侧贴着的小照片已经不见了,她拦到唐俏面前,让她把照片还给自己。
“不,那张照片我留下了,我觉得留在你那里不大妥帖。”唐俏顿了一下,又问,“你是他爸爸的私生女,你不知道吗?你们要是真的相爱那就是乱伦啊!”
关于风流倜傥的宁爸爸为什么会于万花丛中娶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似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唐俏直言指出,甚至有些尖锐。
不是那样的!
桃姜想大声否定她,但她忍了忍,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那段录音很快就在营地里传遍了,唐俏毫不手软地发到了每个同学的邮箱里,就连宁清川也收到了一份。当他听到桃姜说“是”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淹没在海里,浩瀚无垠,无边无际。海水灌进他的耳朵、鼻孔、嘴巴,他再也没有办法呼吸。
他找到桃姜时,她正一个人坐在靠近海滩的巨石上,赤脚浸在一朵朵掀起的水花里。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他们俩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听着海浪声和风声,看着远处渐渐消失的海平面。
后来他们都快睡着了,宁清川听到桃姜梦呓般的声音。
“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会爱上我吗?”
“你是。”
“如果,我是说如果呢,会不会?”
“桃姜……”
“会不会?”
……
桃姜忽然站起身来,向前跨走几步。潮水退去后,那儿是一个不高的悬崖,就像一处天然的跳板。她转身问宁清川:“你有没有试过深夜海水的温度?”
“喂!”
桃姜已跃入海水中,温暖的海水和着她悄悄流下的泪,带着淡淡的咸涩。她怀抱着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忽然以那种方式公之于众后,感觉到的居然是莫大的轻松。她明明只有十五岁,可有时她觉得自己仿佛孤独地活了一百年那么久。
宁清川跟着她跳了下去,在他开始觉得心慌时,桃姜跃出了水面,“是暖的,宁清川,海水是暖的。”
他忽然发现,她从来都没有叫过他一声“哥哥”。
从来没有。
——006
那年夏天,宁清川修改了自己的高考志愿,录取结果下来后桃姜才知道,他们去了两座相距遥远的城市。
之后他们有将近三年时间没有见过彼此,桃姜从没在任何一个寒暑假回过洛城,只有一次她妈妈生病时她请假回去看她。那时的宁清川已经在陪爸爸跟剧组时客串过几个小角色,又被某导演看上拍了一部很受欢迎的剧的男二号,就这么意外地成了一名艺人。
桃姜大三的那个冬天,宁清川拍了一部圣诞上映的轻喜剧,跟着剧组到处为那部片子做宣传,明天在她所在的城市也有一场宣传会。桃姜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经过图书馆时,正好看到宣传板上贴着那部片子的海报。她在那张海报前站了整整一刻钟,落雪在她的肩头积聚了白白的一片。
去见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
桃姜暗想,也许要耗掉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热量。
就在那天夜里,桃姜发起烧来,室友连夜把她送到校医室。输液管里冰冷的液体一滴滴滚进她的体内,她听到液体在自己身体里流动的声音,忽然就想起了那年夏天被夜幕笼罩的那片海。
第二天她的烧退了一点,跟校医申请先不要输液了。
“还要再输一天呢。”
“我有事。”
“有什么事?”
“我……我有一次重要的考试。”她撒谎的时候左边的耳朵烧得很厉害。
她离开校医院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宁清川的见面会在晚上八点,她有足够的时间。但是在地铁上,她的包被人抢了,她想起包里还有宁清川送她的怀表,像没命似的抓着她的包。被生生掰开手指之后,又挤过挨挨挤挤的人潮紧追着那个抢包贼。在换乘地铁的中转站,她捡到了自己被丢弃在椅子上的背包,里面都被掏空了,钱包里一毛钱也没有了。
她伸手摸向夹层,谢天谢地,她的怀表还在。
她在公共汽车站的站牌处孤孤单单地坐了好久,直到一辆车子在她面前停下来。
“桃姜!?”
她站起来,循声望过去,这才看清那个推开车门走下来的人,是周惆。
小霸王周惆。
桃姜还记得他把自己堵在操场上,把她的校服外套挂在旗杆上,还把她的参考书和考卷都撕了,威胁她不准去参加跳级考试。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周惆嘴角扬着,一副格外开心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个憨憨的大个子,一点也没了小时候的跋扈。
“去万象城。”
“和谁约了看电影吗?”
“没有。”桃姜摇摇头。
“去看宁清川?”周惆忽然想起自己在街上看到的宣传海报,“没想到他还成了明星呢!他小时候还真能打,一个打我们五个,打得我们鼻血直流……”
车快开到万象城,远远就看到那里缤纷的灯光,桃姜忽然头疼得厉害,她对周惆说,“算了,我不去了。”
“啊?”
“送我回学校吧。”
见面会就要开始了,宁清川一直站在落地窗旁,看着鱼贯而入的人们,却始终没有看到他期待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活动进行到一半时,他熬不下去了,借口不舒服中途退了场,粉丝们哀叹声一片。他中途从保姆车上下来,乘出租车去到她的学校。
他找到桃姜的宿舍时,周惆正要离开那儿。有人在回廊里认出宁清川,先是小声窃窃私语,很快就有女生将他围了起来。
桃姜听到楼道里的动静,伸手拖住了周惆,“你喜欢我吧?”
“啊?”
“当初逼我不参加跳级考试就是因为不想我离开,是不是?”
“桃姜……”
“帮我个忙。”
宁清川找到她的房间时,周惆正坐在她的床边,把切好的水果递给她吃。看到门口忽然出现的宁清川,他们俩像被人发现了秘密似的,有点儿慌张地站起身,脸颊飞起两坨红云。
——007
电话是妈妈打给她的,剧组请他们去片场探班,给宁清川一个生日惊喜。
“我可以去吗?”
“去吧。”桃姜妈妈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你们都长大了。”
她不会不知道桃姜同宁清川之间那份微妙的感情,而为了那份感情,他们自始至终都在逃离。
“桃姜……”挂断电话以前,妈妈呻吟似的喊出那一声。桃姜静默着,听到她说,“对不起。”
片场比桃姜想象中要大得多,他们乘观光车到达宁清川的演出场地,他正在排演的一幕戏还没结束,桃姜站在导演身后的休息室看着他跟女主角对台词。那场戏两人之间发生了误会,在游泳池边争执,女主角失足落进水中。
“因为觉得生气自己跳进水里比失足要好。”宁清川对剧本有意见。
“啊?”
“无法撑住内心的负荷时,就很想淹没在水中。”
桃姜听着他跟导演讨论,想起自己曾那样跳入海里,原来她的心情,他全部都懂。
排演结束,她跟在宁爸爸身后,推着蛋糕走到泳池边,一早准备好的工作人员也一起跳出来开香槟放彩带。还没从工作中脱身出来的宁清川看着站在那里的桃姜,微微有些发怔。然后他一只脚故意踩到彩带边缘,整个人掉进泳池里。
庆生活动只持续了一个中午,因为宁清川下午还有要拍的戏目。桃姜他们被安排在片场附近住宿,要跟宁清川一起再度过两天。有专门的摄制组拍摄他们同宁清川互动的日常,桃姜和妈妈都显得有些尴尬,宁爸爸却开心得不得了。
“也可以拍摄我探班时创作的日常吧?”他问工作人员。
“可以的。”
“那给我拍一点。”说着,他已经摆开了创作的架势。
桃姜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在偌大的片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经过一幢仿古风格的小楼时,她听到不远处乱成一团,不停地有人跑前跑后地喊着要水,尖叫声此起彼伏,随便丢在地上的道具已经被踩得七零八落。
起火了。
整座木楼几乎烧了起来,木梯上简直下不去脚。
她听到有人喊宁清川的名字。
“宁清川在里面?”
“是吧!一个大明星呢!”一旁围观的人对她说。
她拦住一个拎着水桶要把水泼到楼上的人,把整桶水浇在自己身上,然后在一片惊叫声中冲人火海里。
“幸好火势不大,不然你就死定了。”她咳得胸口发疼,睁开眼就看到宁清川坐在她的床边,“谁叫你往那大火里冲的,你不知道那是演戏吗?”
“我以为……”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了下去。
“是以为我在里面吗?”
桃姜不吭声,猛地把被子拉到头顶上蒙住自己的脸。如果羞愧能够至死的话,她一定已经死过一万次不止了。
“桃姜,我们逃跑吧……”
“啊?”
“一直逃到世界的尽头。”
“好。”
他们在夜里从医院偷偷溜出来,宁清川背着桃姜,经过片场里一个个沉默的布景,像是穿越了许多世纪和轮回。那是他们之间靠得最近的一次,一瞬间桃姜甚至有种错觉,只要他们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遥远的未来。
但他们终于在一个古代的祭祀台前停了下来,同时停下的还有一辆撞上石柱的车,有个个子高大的人打开车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是周惆。
“桃姜!”他用力喊她。
“你怎么开进来了?”桃姜蹙着眉,一副同爱人撒娇的样子。
“我在外面等了好久。”周惆也陪着她演得很开心。而事实上,他才接到她的信息不到四个小时,几乎是把车速开到一百二十迈赶到那里。
“我要走了。”桃姜伏在宁清川的背上,声音轻轻地说,“再见,哥哥,谢谢你送我。”
那是她第一次喊他哥哥。
宁清川如梦初醒。
——008
宁清川被封杀的消息还是她在娱乐小报上看到的,他主演的一部还没杀青的片子也临时换了演员。八卦杂志里最后出现的他的身影是一个戴着大帽子的落寞背影,拎着一个硕大的手提包消失在安检处。
“哥哥怎么了?”她打电话给家里问时,听到宁爸爸一直在咆哮宁清川是个蠢货,而妈妈也压低声音让她不要再问了。
“什么也不要说,求你了桃姜。”
“妈……”
“求你了!”
周惆告诉桃姜,他有个开酒吧的朋友听到有人聊起过宁清川,他在某个镇子租了房子住了下来。那里没什么人认识他,他晚上偶尔会在那里的小酒馆出台唱唱歌,他在那里似乎还活得挺好的。
“你想去看看吗?”
桃姜沉默着转动手里的酒瓶。
“爱上自己的哥哥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周惆喝多了,内心压抑,忍不住问出那样恶毒的问题。
“他不是我哥哥。”
“你是他爸爸的私生女,这谁都知道,不然他也不会娶你妈妈。难道宁清川不是他爸爸的儿子?”周惆笑起来,好像那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桃姜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站起身,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第二天周惆清醒过来再去找桃姜,却发现桃姜并没有回到住处。周惆反应过来,跑到火车站去买了一张车票,他想桃姜一定会去找宁清川,她是放心不下他的。
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体验,周惆当然心知肚明,不然他也不会在高考失败之后,随爸爸到这个城市来做生意。因为他知道桃姜在这里,他想过千百种跟她相遇的方式,也幻想过千万次对白,才终于在重遇她的那一刻能淡定地说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可为什么偏偏桃姜喜欢的那个人,是宁清川呢?
那是她最最不能也不该爱上的人啊。
火车要开十四个小时才能到那偏僻的小镇,出了火车站还要坐两个小时的客车。山上长年下雪,客车的车轮上都拴着重重的防滑铁链。桃姜头抵着车窗几乎快要睡着时,客车司机停好车,招呼大家到了。
半山腰上的小镇子,五点不到天已经黑了。桃姜踏着厚厚的雪走到镇上最近的一间小酒馆,还没摘下帽子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斤黄酒。”那声音说。
桃姜搭在帽子上的手动也不敢动一下,明明赶了这么远的路来找他,真见到了却想要逃跑。桃姜弯下腰准备从椅子上溜下去,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领。
“桃姜!”
“哥哥……”
桃姜裹着宁清川的大衣,大衣垂到她的脚踝上,看起来就像一只行动笨拙的熊走在茫茫雪地里。宁清川租的房子在镇子最里面,紧挨着山,那四周就只有他这一幢房子。
“像不像在世界尽头?”
“嗯……”
因为适应不了那种寒冷,桃姜一直在瑟瑟发抖。宁清川倒了黄酒给她喝,还给她烧了水温正好的洗澡水。桃姜看着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劈柴,觉得自己就像身处某个剧目中。等她泡完热水澡也喝完了黄酒,身体都变暖和了。
他们坐在露台上看着夜空发呆,就像好久以前,他们在那个海岛上,一同坐在悬崖边。
“为什么会被封杀?”
“爸爸想让我跟投资人的女儿结婚。”
“你拒绝了?”
“我不想做爸爸的傀儡。”宁清川口吻淡然地说道。
他没有告诉桃姜的是,他跟爸爸大吵了一架,爸爸骂他不识好歹。他质问爸爸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把他的人生毁得有多惨,于是在宁清川发泄似的咆哮里,宁爸爸知道了宁清川爱着桃姜,他要赶在报社揭发这个丑闻前,用尽所有手段和别的由头将他封杀。
让他继续在公众面前出现是危险的,因为迟早有人会发现这个秘密。到那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会为此蒙羞。
“桃姜,明天就回去吧。”
“好。”
那是她同宁清川的最后一次见面。
——009
后来,桃姜常常梦见她小时候,大概只有六七岁时,住在一间墙皮都脱落的房间里,和许多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会围着长长的木桌,每个人的碗里都盛着差不多分量的汤。那些汤像是放了很多盐,喝得桃姜嗓子疼,她只好又不停地喝许多水,然后在去厕所时遇见同院长站在一起的那个年轻女人。
她叫桃姜停下来,仔仔细细打量桃姜的脸。她说桃姜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同她的一模一样。
“你愿意做我的女儿吗?”她问桃姜。
“做你的女儿有什么好的?”
“我会给你买漂亮的衣服,让你住在温暖的房子里,还会送你去学校读书。”
“好。”桃姜说。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永远都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好。”桃姜答应了她。
桃姜后来慢慢知道,她原来是有一个女儿的,但那个孩子在不满周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当时她也只有二十岁,她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就是宁清川的爸爸。他当然不同意她生下那个孩子,但她仍一意孤行。她领养桃姜是在得知宁清川的妈妈身患绝症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而桃姜则成为她最重要的那枚筹码。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宁爸爸娶了她,他们还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即使有三个女人在婚礼当天去拆台,桃姜的妈妈也让那场婚礼如常进行了下去。
她要求桃姜永远不能说出那个秘密,作为她交换人生的代价。
而幼年的桃姜又如何能料到,她会遇到宁清川呢。
如果那时她知道代价将是她一生的真爱,她还会同意这样的交换吗?
桃姜准备从镇上离开时,周惆刚风尘仆仆地赶到。他戴了一顶硕大的羊毡帽,简直就像个高大的牧羊人。桃姜看着他滑稽的造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周惆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摸着自己的脸问桃姜那上面是不是蹭了什么东西。
“没有,哈哈哈——”桃姜继续笑着说,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滑过她冰冷的脸颊,几乎把她冻疼了。
他们乘火车离开的第二天,小镇下起了漫天大雪。大雪持续了整整一周,宁清川住的那幢房子被不堪重负而坍塌的山体整个掩埋了。
他从前去打酒时,小酒馆的老板提醒过他很多次,最好搬到镇子中住几天,他笑着说没事儿。
“会发生山体坍塌的。”
“那样最好。”
“你可不要乱开这种玩笑。”老板把酒瓶递给他说,他不知道宁清川是真心那么想的。
后来,只有一次,桃姜梦到了宁清川。梦中十五岁的她和十八岁的宁清川坐在海岛的悬崖边上。
“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你会爱上我吗?”她问他。
“你是。”
“如果,我是说如果呢?会不会?”
“桃姜……”
“会不会?”
“会的。”
宁清川,我爱你。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