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后的赵嘉蓉宛如女王巡视领地,她目光落到常喜身上,笑起来,招呼道:“小朋友,你好。”
没错,是小朋友,和高挑健康,带着一股强悍之美的赵嘉蓉比起来,常喜真的像个小朋友。
被巨大惊喜笼罩的罗大川反应过来后,在一旁殷殷询问,“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不高兴吗”、“吃了吗?想吃点什么?”赵嘉蓉想了想,扯过一张纸点了单,那几家店散布各处,常喜在心里冲她翻起了白眼。
常喜本要跟在罗大川身后出门,赵嘉蓉却叫住她:“小朋友,我点的是三人份,一起吃完再走嘛。”
常喜本来觉得自己和赵嘉蓉同处一室会很奇怪,但赵嘉蓉十分开朗,她仔细看罗大川还没p完的图,转头对常喜说:“你的手艺吗?真棒。”她和常喜讨论起服装和护肤,生活中细微的惊喜和烦恼,她还兴致勃勃地画出几款项链建议常喜试做,常喜觉得自己也要喜欢上赵嘉蓉了。在这突然生出的亲近感里,常喜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罗大川?他那么爱你。”
赵嘉蓉露出了一点奇怪的笑容,她说未必吧,她不过是罗大川心头的一块顽疾,还没来得及治好。
她和罗大川曾经是爱人。在赵嘉蓉二十四岁的一个夏日,他们约好在一间饭馆吃午饭,庆祝罗大川人生的第一次升职,但罗大川为了送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回家而爽约,甚至忘了通知她。那天她等待的那间饭馆发生了煤气爆炸,如果现在去网络上搜索,还能找一张赵嘉蓉衣衫破损满脸惊惶的照片,她被一个陌生的灰衫男子背着,在路旁等待救护车。等罗大川联系她时,是两天后,她的腿骨已经打上了夹板,手臂上的那一块烧伤正需要密切注意是否感染,最初的惊慌已经过去,她在病床上平静地回答着罗大川,腿会好的,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手臂上的伤疤去不掉了,但和其他受伤的人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那场事故之后,赵嘉蓉确实还能健步如飞,胳膊上那一小块发红褶皱的皮肤也并不足以让人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但她的心像是出了问题,她没办法再相信罗大川,也没法再依赖他,这个会为一个陌生人而忘记她,危难之时找不到他的人。她和罗大川分手了,她对他的爱意未尽,但夹着怨恨,罗大川对她余情未了,又心怀愧疚。
“他想补偿,而我想证明,证明自己很重要。我说他心里有顽疾,其实我也一样。”赵嘉蓉对常喜笑笑,“不过这次我是来和他道别的,我交了一个很相爱的男友,要结婚了,我不再需要在罗大川这里找证明。”
赵嘉蓉站起身,开始收拾她的围巾、帽子、大衣。她说:“我就不等罗大川回来啦,刚刚看到他,我发现要我当面跟他说这些挺难的。”
临走前,她对常喜伸出手,说:“祝我幸福吧。小朋友,祝你也能治好他的心病。”
5如果蚌不能生出珍珠
常喜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治好罗大川。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一次出逃。那是个大名鼎鼎的补习学校,安着栏杆的教室,无处不在的监视,回个头说句话吃一粒话梅都要被拎出来扣分的地方,常喜的父母费了很大的劲,跨了一个省把她送去。常喜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跑了出来。
她不是为了自由,她是为了她的“爱情”,她那时的爱情是周豫,现在想到这个名字时她犹疑了一下,不确定是否是这两个字,可那时,这个名字足以叫她生出天大的胆量。
周豫在这座城市读大学,常喜坐夜间的火车,在中午时到达周豫的学校。周豫看见常喜,吓了一跳,惊吓足够,惊喜却不见得。他们在学校外吃午餐,一起的还有周豫的几名新同学。说也奇怪,明明几个月前大家都一样坐在教室里昏天黑地,但现在他们好似眨眼就忘了那段记忆,像在动物园围观猩猩那样感叹:“啊!五点半起床?真受不了”、“你们多久休息一次?一个月半天?”
周豫上课,不许她跟着,她就只能在校园里游荡。校园里有许多小而美的巴掌脸,在活泼的空气里生机勃勃,不用在五点半的清晨丧气地起来背书,不用因为上课时看了一眼窗外被拎到走廊上罚站,更重要的是,她们都离周豫近在咫尺。所以周豫对她说“散完了心就快回去吧”时,常喜说不。
常喜留了下来,大学旁边就是科技园,她在里面的一间食堂找了份工作,不用学历证,只要一张身份证证明她满了十六岁,再去办一张小小的健康证,常喜就带上红帽子围上白围裙站在窗口给科技园成群的男女打起饭来。
科技园的男女们大都有张面无表情的脸,他们说“小妹,我再来一份咕噜肉”、“靓女,菠萝排骨打多点吧”时几乎不会抬头看眼前这个“靓女”的脸。
只有罗伯特正眼看她,问:“你几岁?这么小就出来工作了?”
常喜给他白眼,不过罗伯特不介意。他对许多事都不介意,食堂的大叔大妈们喊他“萝卜头”,他也笑嘻嘻地答应;菜里有头发,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摔到窗口大喊大叫,只是捧着碗,递到常喜面前,像教导主任那样絮叨:“小姑娘,这是你的吧?头发要全部塞进帽子里,垂两绺虽然好看,但被你们经理抓到是要扣工资的。”
常喜觉得,这样的人要么很愚蠢,要么一帆风顺所以天真。如果让他来试试高考失败、恋人开始疏远他、已经后悔出逃的生活却不敢回去,他还能笑呵呵吗?是的,常喜已经开始后悔了,现在的周豫像条滑溜溜的大鲶鱼,在大学校园里踪迹难寻,他躲避着常喜,而常喜在日复一日烧萝卜、炖白菜的气味中也厌倦了站窗口的大人生活,但她不敢回去。
常喜的不服气冲口而出,罗伯特惊讶地盯着她,说:“小姑娘原来是离家出走,厉害啊。”这个看起来老气横秋的家伙没有教育常喜,他兴致勃勃地坐在食堂里,听常喜讲她属于少女的喜怒哀愁。常喜看着他专注而鼓励的眼神,想,周豫要能像他这样耐心地听听自己说的话该多好,而眼前这个人,如果能一直在她的生活里多好。
父母、班主任和补习学校所在地的警察是在第二天下午出现的,他们黑压压地站在窗口前看着戴小红帽的常喜,当时常喜正往一个女白领碗里舀一勺小排,常喜母亲呆滞了片刻,爆发出哭声。
常喜其实早就想家了,但那一刻,她死死抱住食堂的柱子,想奋力挣开父亲。她瞪着罗伯特,这个辜负她信任的家伙,母亲和老师正对他弯腰致谢。
常喜砸烂了他的手机,少女的暴戾在那一刻展露无疑,她知道罗伯特最怕的事情是什么,是请假和迟到,他是个热爱工作且惧怕失去工作的好青年,刚刚换来人生的第一次升职。她在父母的道歉声里高声说:“如果罗伯特愿意送我回到学校,我就走。”
在送十八岁常喜回学校的路上,罗伯特给她讲了一个老土的,关于痛苦和珍珠的比喻,人总是要经历挫败才能成为真正的大人。十八岁的常喜听不进去,她只是在一路的河流和树林之间,天光和夜色之间,想,当一个成熟的大人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可以自地留下,自由地爱人。
常喜听见了门外罗大川买完食物归来的脚步声,她将桌子上的珍珠汇集起来,准备跟罗大川讲一段关于珍珠的往事,告诉他自己还是没能变成一颗真正的珍珠,没有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也不一定能随心地爱到一个人,但她不会再像十八岁那年一样,赖皮、蛮横地要求他请假和她同行,她只想诚恳地为十八岁的常喜道歉,替二十三岁的常喜邀请他,请允许她走近,看一路山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