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璞看到,她曾经双手奉上的灵魂,被“兽”,嫌弃地吐了出来。纵是鲜血淋漓,至少,重新完整。
她又听到了“咔哒咔哒”的声音,与此同时,手机收到一条短信,父亲答应分给她的25万拆迁费,到账了。
2007年的初夏,赵璞赴法留学。
5
法兰西八年。三年本科,两年硕士,三年博士。目前在昆明植物研究所任职,研究野生菌。
离开褚家场后,赵璞的生活按部就班,有序美好。
这一年的七月中旬,赵璞去楚雄做采样考察,按计划,只有三天的行程。
那场小意外就发生在第三天,赵璞采集到一株罕见的菌种,本应带回研究所,但当时不知脑子抽了什么风,有了就地神农尝百草的念头。
凭专业知识,她判定这株菌肯定无毒,最坏就是致幻。
墨菲定律,果然中招。
赵璞的幻觉,大概是这世上最无聊的幻觉,只是像昨日重现,回到褚家场、有“兽”张开血盆大口、听到“咔哒咔哒”……但也是最可怕的幻觉,因为她都经历过,太逼真。
睁开眼时,已经是下午了,阳光从森林的另一个方向透进来,赵璞口渴异常,看到一个男人正仰头灌下了她随身杯里的最后一点水。
男人把水含在嘴里,双颊鼓起,显然是正准备用水喷醒赵璞。但刚低下头就与赵璞四目相对——
“醒了?”男人用眼神发出关切的询问。
“渴!”赵璞也用眼神透出幽怨。
赵璞看清了男人的脸庞,皮肤黝黑,剑眉入鬓,是陌生的,不属于褚家场,这就像《盗梦空间》里的陀螺,分开了现实与幻境。
她确定自己是醒了,劫后余生,正要张嘴大喘一口气,男人忽然俯下身,撑着赵璞的后颈,唇对唇,把他含着的水渡进了她嘴里。
赵璞睁大眼睛,震惊,又不敢错了一拍喘息,害怕被呛到。严重的口渴让水显得特别的甜,她缓缓地吞下,才敢让心脏乱跳。
男人站起来,用袖口蹭了蹭嘴角。
仰视,逆光,像个大英雄。
那天,男人走了十多公里,从天亮走到天黑,背着赵璞走出了森林,把她送去了当地的医院。
医生说这算食物中毒,要强制住院观察24小时。
男人帮赵璞处理好所有手续,在食堂打了份饭,坐在病床旁看着她吃下。
“那我先走了,祝你早日康复。”直到男人起身告别,赵璞才发现,整个过程,他俩都是静默的,没说一句话。
但语境却是充实的,不尴尬,太自在,以致赵璞可以赤裸裸地盯着男人的眼睛,不怕。
男人的眸子些许混浊,看起来,没有摄人心魄的能力。
“如果,现在,我说,我想试着爱上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唐突?”赵璞张口了。她眷恋这个语境。
男人挑眉,看了看手表,拉开凳子,重新坐回了床边:“那就试试吧。”
彻夜清谈。
男人叫褚良,书法家,卖字维生,寄情山水,所以才会在森林深处“捡”到赵璞。
天亮时,褚良问赵璞:“怎么样?”
赵璞摇摇头。她在离开褚家场九年后,茫茫人海,第一次,遇到了姓褚的男子。这听着,无论如何都像宿命。但她偏偏没有萌生任何宿命感。在28年的人生经验里,她就爱过那么一次,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她找不到那种感觉。
这个男人,他只是真实、美好,会让人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希望他才是梦中的那个人。
他是她最想拥有的幻觉,如果真能拥有他,她会管这,叫“美梦成真”。
褚良没有再问问题,他陪赵璞吃了三餐,晚上办好出院手续,送她去了长途汽车站。
帮赵璞把行李放好,从窗口,递了瓶水给她。
汽车启动,忽然急停,车门打开,褚良跑上来,坐在了赵璞身边。
赵璞不敢看他,手肘撑在窗边,无措地撕着唇角的死皮。
眼里有泪。
太高兴了。
6
褚良的身上总有墨香,指甲的缝隙间有洗不掉的墨渍。
每个星期天的下午,赵璞都会把褚良拉到落地窗前的躺椅上,兑一盆温水,让他把手上的角质泡软,然后细心地为他剪指甲、用软刷清洁每一个缝隙。
“对我这么好,是出于愧疚感吗?”这时褚良会打趣她。
相处后,他们默契地没再提过“爱”字。
赵璞最近心情很好,她的一篇论文在《nature》上发表了。学习与工作,其实一直都是她擅长的事,这种顺势必然的成就,如果她只是一个人,她不会当回事,但有褚良替她开心,她就觉得真开心了。
国内的几家大学请她去做讲座,正巧褚良也要办书法巡回展,两人的行程里,有几座城市是重叠的。他们约好了,就当是旅行,在同一座城市的时候,谁工作结束的早,就去找对方玩。
他俩都不是浪漫的人,这确是场难得浪漫的旅行,制造了好多回想起来会脸红的记忆。
旅行的终点站是南京,赵璞的最后一场讲座,褚良的最后一场展览。
讲座下午三点开始,提问时间稍长了些,七点多才结束,赵璞推了校方的晚宴,一离开讲堂就直奔洗手间换装。
这一个月,赵璞和褚良玩出了兴致,褚良提出,今晚,他们要扮作陌生人,着盛装在酒店大堂“偶遇”。
离约定的时间只剩半个小时,赵璞在洗手台前飞快地化妆,然后换上了晚礼服。越急越出错,背后的拉链怎么也拉不上,一使狠劲,手臂抽了筋,她疼得弯下腰,倒吸一口凉气。
蓦地,脊骨感到冰凉指尖的触碰,有人帮她拉上了拉链。
“谢谢!”赵璞直起腰道谢,从镜子里,看到宋润正站在她身后。
电影里,久别重逢总会用慢镜头和背景乐烘托,事实是,一眼就是一眼,望不透万年,周围只有冲水和打电话的声音。
哦,她是宋润,好巧啊。我们之间以前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一件也没忘,但这又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呢?我没义务对每个场景都有感受。这就是赵璞此刻全部的心理活动。
宋润依然很美,只是那双大而深邃的眼睛就像甜蜜的负荷,过早的有了细纹,让她显得比同龄人苍老。
一个小小的男孩躲在宋润身后,三四岁的样子,没有宋润那么明显的混血特质,面目很是寡淡。
“我来南大玩,碰巧看到讲座的海报,就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是你,”宋润先开了口,讲的普通话,但尾音处的褚家场口音,遮不住,“你还记得高一的时候……”
她直接开始叙旧了,讲的都是以前的事,以前开心的事,不介绍身后的这个孩子,也不提现状,就像她们昨天才刚刚一起上了晚自习、不务正业地讨论了一节课“煎饼果子要加几个鸡蛋才最好吃”。
突兀的时间轴,让赵璞接不上话。她一向不擅长处理多线任务,索性把时间线拉回来:“我有急事,咱改天再聊吧。”
宋润像没听到一样,抱起小男孩,跟着赵璞走出了洗手间,边走,还在不停地叙旧,最后竟然不管不顾地挤进了赵璞拦下的出租车里。
酒店大堂,身着笔挺西装的褚良,已经坐在吧台前等了很久了。不时把手伸进裤袋,转身向入口张望。
看到赵璞走进来时,他下意识就想站起来,但想起自己的“角色”,耐住性子点了杯酒,然后才装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派头朝赵璞走过去。
刚要讲出搭讪的台词,赵璞打断了他:“褚良,这是我高中同学宋润。”同时用眼神向他示意——情况有变,把戏收一下。
褚良失望地摸了摸鼻尖,但还是礼貌地把宋润请去了卡座。
宋润抢着落座,毫不客气地点了两份套餐,然后蹲在地上给小男孩系鞋带,站起来的瞬间,她看到褚良的西裤口袋里有个东西,神色一下就变了。
她猛地把小男孩抱进怀里:“这是我和洗河的儿子,蛋妞!”
小男孩应该是叫丹尼尔,这个英文名与褚家场口音产生了奇妙的中和。
褚良没忍住,笑了。
赵璞没笑,她听出宋润的语调变高了,这让她想起多年前的陈洗河,那种自我防御的应激反应。
宋润说她和陈洗河结婚很多年了,富足而幸福,经常去世界各地旅行……讲着讲着,她挪到了褚良对面的位置,“褚良?你是叫褚良是吧?不好意思啊,没听小璞提过你。对了,你知不知道,小璞当年暗恋过我老公,我也是后来听我老公讲才知道的,她竟然陪他复读了一年呢!啧啧……”
褚良硬着头皮听着,陪着干笑。
这晚,宋润和丹尼尔把两份套餐吃得干干净净才走。赵璞和褚良回到房间已经很累了,澡也没洗,就背对背地往床上一倒。
但两人都没睡着,许久,赵璞听见褚良问:“那女的说的是真的?”
赵璞“嗯”了一声,她从不否认她爱过陈洗河。
“那你爱上我了吗?都这么久了。”
酒店的隔音很好,夜里特别静,猝不及防地,赵璞又听到了“咔哒咔哒”的声音。
她大抵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对爱的定义从一开始就是不健康的,但这个定义已经成型。褚良给她的感觉,比她能感受到的那种爱,好多了。所以如果他想要听这个字,她愿意为他偷换概念。
但说出的话却变成了:“不是说好不谈这个吗?你也不爱我啊。”
她感到床微微的颤抖,褚良在哽咽,或是冷笑。
天亮,赵璞向后探手,褚良躺过的地方,已经彻底凉了。
她不惊讶,只是默默地流泪,仿佛这才是宿命。
7
赵璞一个人回到昆明,在家门口,又看到阴魂不散的宋润。
“你到底想怎样?”
“小璞,你欠我一碗马赛鱼汤。”
鱼、洋葱、西红柿、大蒜、茴香……赵璞轻车熟路,马赛鱼汤是她留学时最常做的菜。
做好端上桌,宋润尝了一口,忽然一颗硕大泪珠滴进碗里,然后又笑:“小璞,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以为马赛鱼汤是用一种叫马赛鱼的鱼熬成的汤,只有在法国才能吃到。就像我以为褚家场外的世界会截然不同,哈哈,太天真了!我就是我,在哪里都是这个德行,觉得全世界都要为我的不幸负责任……”宋润说,她其实是特意跑到南京,想要找赵璞借钱的,她过得很不好,后来也没再回过褚家场,丹尼尔不是陈洗河的孩子……“撒那些谎,大概是因为看到你男朋友口袋里的钻戒盒子,知道他要向你求婚,嫉妒了,觉得你偷了我的人生,不想在你面前显得太卑微吧……”
后面的话,赵璞没太听清,巨大的“咔哒咔哒”声山呼海啸般袭来,她才发现,这声音,从来不是善意的提醒、提醒她有选择的机会,而是嘲笑,嘲笑她不管作何选择,都是徒劳——到最后,她总会在最准确的关口,亲手把幸福拒之门外。
她害怕幸福,害怕被人需求、被人爱。因为从未拥有过,就更害怕得到后的失去。
故事讲到这里,我忽然有些混乱了。
只记得,那天的最后,宋润说:“……所以,小璞,你要是手头有闲钱的话,能不能借我点?”边说,边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扎进了赵璞怀里,用额头碾着她的心尖,撒娇,耍赖。
哈,认清自己有什么用?拆穿有什么用?就像陈洗河讲过的那两个铁道员,还不是要擦身而过继续上路——因为他们一个只会拆铁轨,另一个只会铺铁轨啊!
所以我估计,赵璞今后大概也不会得到幸福。说不定还会更痛苦些。
那么,你们说,谁才是这个故事里最可悲的人?我到底是谁?
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把自己看得那么清。
就这样,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