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
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
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
【壹】
“林未画!你不得好死!”黄良媛被内侍拖出去时,咒骂声响彻整个东宫。
见到素来稳重自持的尚书之女变得如此泼辣,未画一时来了兴趣,挥手叫停了内侍。她凑近到黄良媛的面前,慢悠悠地说:“我好不好死,你怕是没机会瞧见了。”
“不过仗着太子宠你,如此妖魅祸国,日后定有天来收你!”
未画掩嘴轻笑:“我就是仗着太子的恩宠又如何呢?你若是能得到太子的半分心思,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呀。”
“我就算不得太子宠爱,到底也活得是我自己,可是你呢?”黄良媛冷冷一笑,“你不过是别人的影子罢了。”
未画没在意她的话,只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胡说什么?”
“你以为太子真的喜欢你吗?其实你和我也没什么不一样,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不是我,也不是你。”黄良媛瞧见未画的神情变了,脸上顿时浮上笑意,“这么多年,太子一直在书房里藏着她的画像,藏着她写给他的书信,藏着她赠予他的锦帕,日日睹物思人。只怕你就算得恩宠万千,也进不得太子爷的书房吧。”
未画沉着脸道:“太子爷的书房是议政的地方,里头存放着关乎家国大事的奏折机密,又岂是我等妇人可以随意涉足的。”
“你又何必再为他找借口呢,”黄良媛悠悠地道,“太子爷将她的东西放在这么紧要的地方,不就更说明她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吗?”
“你当我傻呀,”未画语带嘲弄地道,“你不是也一样从未进过太子爷的书房吗,又如何杜撰出这许多的事情?不过是想骗我入禁地,惹太子不开心,挑拨我和太子的关系罢了。”
黄良媛冷笑道:“你们的关系,根本就用不着我来挑拨。你若不信,今夜就问问他,可还记得十年前帝京教坊司的秦晚歌。若林昭训你真有这个自信,不妨再问问太子,林昭训与秦琴师,在他心里,孰重孰轻。”
“秦晚歌?”
未画当真未想到黄良媛会说出这个名字。秦晚歌当年一曲倾城,不知折煞了多少公子侠士的心,若说太子曾倾心于她,倒也不是不可能。
“那时你还未到帝京吧。其实是太子让大家瞒着不说,见过秦晚歌的人都知道,你和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她乐坊琴师的风华气度,林昭训却是难及一二了。”
未画的面色铁青,沉声道:“没想到黄良媛这样的名门淑女,竟然也会艳羡轻贱微薄的坊间女子。”
“轻贱又如何,得不到太子的宠爱,如今再富贵,日后也不过是垂老冷宫的命。”
“黄良媛这不是在说自己吗?”
黄良媛轻轻一笑,像是看破了世事一般,“林昭训也终有一日会人老珠黄的,到那时,你不再像当年的秦晚歌,自然会有年轻貌美,甚至与她更为相似的女子来到太子身边。到最后,林昭训也不过落得和我一样的结局罢了。”
“你!”未画无话反驳,只得下令让内侍赶紧将她拖出东宫去。
【贰】
未画一路怒气冲冲地回到宜和殿,宫女半夏打着扇子劝道:“昭训消消气,她不过是死到临头想气您罢了,您又何必将这种人放在心上。”
未画沉吟片刻,忽然道:“她倒是想得美,太子也要有机会入主宣政殿,我才有机会入冷宫啊。”
“昭训玩笑了,”半夏赔笑道,“不过太子爷对您是怎样的心思又如何呢,只要九爷心里有昭训,到时候,三宫六院的位置,还不是由着昭训挑。”
“话虽如此,不过你还是替我去打听打听那个秦晚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未画道,“棋下了这么久,就快收场了,这个时候,哪里都不能出岔子。”
说完,未画侧过头去,叹了口气。她应是不在乎的,薛扬究竟喜欢谁,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年前她被凶徒追杀,家破人亡,流落街头,幸得九王爷相救,又关爱有加,留她住在了王府。他们都说,九王是喜欢上她了。
当时,帝君病重退政,太子监国,朝纲不稳,诸王皆想抢占王位。九王战功赫赫,更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既然如此,便先要扳倒太子。
偶然一次,九王发现她的瑶琴弹得甚好,而太子又最爱琴音,便设计让她扮成卖艺谋生的孤女,在茶馆与太子偶遇,并得到太子的欢心,被带回东宫。从那之后,她就成了九王的细作。
而依着一曲琴音,多年来她备受太子的宠爱,获封昭训,从贫苦的孤女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太子宠妃。
这些年,为了挑拨太子和朝臣的关系,她不知设计将多少这样的权贵之女从东宫赶了出去,妖媚惑主的名声自然也随着太子“德行有亏”一起传遍了整个帝京。
她竭力扮演着一个温柔和狠毒并存的宠妃,心里却一直记着初到王府时和九王一同作过的曲子。虽然如今数年都见不到一面,可她知道,他们是在一起的。无须缠绵,亦无法并肩,但他们是一同战斗着的。
想到这里,未画叫住正领命离去的半夏:“你过来。”她说着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这是太子昨日见的人,顺便给九爷送去吧。”
“是。”半夏一边转身退出,一边将信纸折了塞进袖子里。可她刚欲踏出门槛,就迎面遇上了当今太子。
她立刻躬身行礼:“太子千岁。”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呢?”薛扬略一挑眉,目光就落在了半夏的手上,“什么东西不能拿在手上,要这样藏起来?让我看看。”
半夏立刻回过头去,那慌张的神情正好映在未画僵硬的笑脸上。
【叁】
这月初七,九王府内彩灯高悬,红绸飘扬,管家忙碌地接待着前来送礼的宾客。王府的正殿中,正举行一场汇聚了帝京王族权贵的盛宴。
未画站在太子身后,一改往日张扬的模样,只谦和地低着头。
“这位便是林昭训吗?听闻昭训的曲声极妙,真是久仰了。”
听到有人恭维,她立刻回礼,可头却更低了。
未画不敢抬头,她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露出破绽。前日的事情,实在是让她心有余悸。
前日,宫门前。
她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轻盈地走过去道:“太子怎么有闲心管起我们女儿家的东西了?”
“你不是总说我不够关心你吗?”薛扬说着,已经从半夏手中接过了那张纸。
“昨日与几位夫人相聚,她们都夸赞我这身衣服的式样好看,我便让半夏去找裁缝,依样为各位夫人做一件,送到她们府上去。”
“你倒真是用心了。”薛扬道。
“这几位大人都是太子的至交好友,自然不能懈怠了他们的家眷。”
“既然如此,就为诸王正妃也各做一件吧。初七是九弟的生辰宴,你陪我去,也该备下与诸妃相见的礼物。”
“既是王族的宴席,理应正妃相伴,即使太子妃之位空缺,太子也应带良娣姐姐一同前往才是。”
“我可没说过日后要将良娣扶为正室,带她去是平白给她添了不该有的念想,徒惹事端。”
听到这里,未画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没有起疑,便笑嘻嘻地道:“那你就不怕让我也生出不该有的念想?”
“你若如同她们一般,我就不会这么喜欢你了。”薛扬说着,一把抱过未画,蹭着她的脸颊亲了上去。
未画的思绪被面前的一句问话打断,那一脸顽劣的应是六王。
“听闻林昭训颇擅瑶琴,不如就请昭训弹奏一曲,为大家助兴吧。”
未画不敢应答,抬头看向薛扬。
见薛扬没有点头,她便道:“先人有言,瑶琴有六忌七不弹,未画今日并未准备,不敢贸然献丑。”
可六王却道:“昭训谦虚了,听闻当年昭训以一首《高山流水》便叫太子倾心不已,迷恋至今,世人皆传林昭训的琴音有如……”
薛扬原本和悦的神情一瞬变为恼怒,冷冷地打断道:“六弟言笑了,既是太子的昭训,又岂能如乐姬琴师一般,可随便与人奏乐为乐?”
六王原以为这林昭训因琴获宠,不过类同乐姬罢了,却不想太子竟将她放到了正经妃嫔的位置上,一时下不了台。见此,六王妃立刻道:“是我们王爷唐突了,听闻今日的礼单上有一批新衣,正是……”
未画却忽然起了身,道:“正是我特意送给姐姐的,不如我带姐姐去看看新衣吧。”
六王妃立刻会意,起身走在未画后面,不紧不慢地一直保持半步的距离,做足了礼数。原只有太子正妃的位分才在诸妃之上,她与未画应是没区别的,如此一来,也算是为六王掩饰了过去。而未画这一请,更是为刚才不顾六王颜面的太子挽回了人心。不过几步路,两人皆如履薄冰,唯恐身后的人再生什么事端。
终于到了殿外,未画立刻道:“王妃不必多心,太子也只是那么一说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
六王妃也道:“是我们失了礼数。”
未画遂道:“宴上规矩多,我们就权当借此歇息一会儿吧。我坐得有些乏了,想去园子里走走。新衣已经分箱装好,就摆在前院。”
六王妃摸不清这位昭训的脾气,只道:“那姐姐自己去看就是了,妹妹先歇一歇吧。”
待六王妃离开,未画才快步走进园子里,一把将一袭红衣的人拉进了假山后头。
九王穿着团寿纹样的红色锦衣,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可他看向未画的神情却有些哀叹。
“近来可好?”
“劳王爷挂心了。”未画道,“今日生辰,还祝九爷平安喜乐,早日大业得成。”
“此愿不还得倚仗于你。”九王说着拿出一个锦盒,“这里面装着几枚毒药,你寻个时机放进去就好了。”
未画接过盒子道:“九爷有什么东西,让半夏拿来就好了。何必如此冒险,若是让太子察觉……”
“寿宴更衣本是礼制,况且是在我的府上,你不必担心这个。一来此事机要,不便让外人知晓;二来我也许久没有见你了。”
他看着她的时候,如同薛扬一般宠溺,可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见,未画却觉得有些陌生。
“你寻着借口出去,不也是想要见我一面吗?”九王说着,轻轻拥她入怀。可未画却觉得,他的怀抱怎么都有一些疏离的感觉。
或许,真的是分开太久了。
【肆】
等回了东宫,未画立刻令内侍们收拾屋子,擦拭鎏金铜炉。
“这是做什么?”薛扬问。
“此时非寒非暑,又遇知音,自然要沐浴焚香,为太子奏曲啊。”未画说着,将一勺苏合香洒入了香炉之中。
紫铜炉中顿时升起袅袅香烟,而空气中更缠绵的味道却来自于已经开了封的酒坛子。
“是什么酒,味道这么醇?”
“女儿红。”
“谁的女儿红?”
“自然是我的,总不能抢了别人的过来吧。”未画笑着答道,眉眼间却闪过一丝哀伤。
女儿红本该嫁女当日饮的,可未画进宫的时候不过是一台软轿抬进来而已,甚至都无人送别,更无人为此庆贺。
薛扬也明白她的哀愁,却道:“怎么不留着等我登基那日再喝?”
未画笑道:“我早已嫁给了太子,女儿红早该开坛的,又何必再等呢。”
“等我册封你为后,才是我们真正的婚礼啊。”
“太子爷别开玩笑了。”未画想要拂开他的手,却迎面对上薛扬递来的酒。她接过酒杯,轻轻一笑,侧身又喂他喝下。
如此,她的曲还没有奏完,薛扬已沉沉地醉了过去。应付了一整天,该是很累了吧。未画走过去替他盖上薄毯,吹灭了灯盏,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之前为了便于行事,她一直称自己夜里睡不安稳,总被侍卫的脚步声惊扰,借此减少了东宫夜巡的侍卫。此时的东宫一片安宁,未画快步走到薛扬的书房前,一眨眼便闪了进去。
等她重新回到寝宫,薛扬竟迷迷糊糊有些醒了。未画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只听见他问:“你去做什么了?”
“喝得有些多了,出去醒醒酒。”
“醒它做什么,一直醉着该多好。”薛扬说着,一把将她拉回到床上。
未画惊魂未定地躺着,反复思量着这些日子里,他似有深意的话语。他是在提醒自己吗?如果就此收手,就权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一早,薛扬也没有说什么。未画本以为一切无恙,可薛扬离开宜和殿后,便派人搜查了书房。未画听到消息就急急地赶了过去,老远就听到薛扬说:“我这里也没什么东西可拿的,你倒是看看可有多了什么?”
内侍道:“回太子爷,没有多什么,但是少了……”
“少了什么?”
内侍却不敢回话,转头看向刚刚走来的未画。
薛扬的眼中隐约有些怒气,“什么时候这东宫的事还要看过林昭训的眼色才敢回话了?!”
“他是指望着我自己请罪呢。”未画走上前去,拿出袖中一卷玲珑小巧的画轴,她的脸上依旧是千娇百媚的笑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拿走了自己的画像,不碍事吧?”
未画瞧着薛扬此刻的神情,忽然有些好笑。自己一早就担惊受怕,唯恐他发现了什么,而此刻,薛扬却因不知她知晓了几分而倍感不安。
虽是如此,当着众人的面,他也还是要继续质问来维持自己的颜面,“我不是说过不要进我的书房吗?”
“我听说你在里头挂了我的画像,日日睹物思人,觉得这说法委实有趣,想看个究竟罢了。”
薛扬被她说得脸上青一阵青白一阵的。
“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未画继续懒洋洋地道,“你若是舍不得,这画像还你便是。我这就回去了,一大早吵嚷得没个好觉睡。”
【伍】
薛扬手里拿着未画塞给他的画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昨日他本是没有多心的,一早过来发现书房的门被人开过了。他恼怒地兴师问罪,又见下人看她的脸色,心里一下坐实了怀疑,简直对未画失望透顶。
可如今想来,内侍刚才那一望,是怕未画在场,不好说出秦晚歌的事。兴师动众一场,到头来却成了他的错处。
“是谁在昭训面前乱嚼舌根的?”
内侍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不轻,唯唯诺诺道:“应是……黄良媛。”
“都说了些什么?”
“说是因为林昭训像秦姑娘,您才……”
“这种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您之前说跟秦姑娘有关的话都不要再提……”
“你!”薛扬捂住了脑袋,叹了口气道,“这个黄良媛,罚她闭门思过还如此不知悔改,妖言惑众。”
黄良媛是吏部尚书之女,而黄尚书一直与九王亲近,他们的探子进不了东宫的门,就想着嫁个女儿过来总能知晓一二。而黄良媛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一心想要当上太子妃,搞得薛扬烦不胜烦。这样的人,留在东宫,始终是个祸患。
“今日午膳,就赐她一杯鹤顶红吧。”
“未画。”薛扬走进宜和殿时,未画正满眼通红地拿匕首划断她青玉瑶琴的琴弦。
“你这是做什么?”薛扬快步走过去,抢过她手中的匕首。
“怎么?你心疼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样子更是我见犹怜,“你若是舍不得,又何必把她的琴送给我,白白让我糟蹋了。”
薛扬忙劝道:“未画,你别听他们胡说。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你别往心里去。”
未画听了反而更恼:“那天你生六王的气,不是因为他让我奏曲吧,是因为他要说的是‘世人皆传林昭训的琴音有如秦晚歌再世’是吗?你就是听不得别人提起她,谁敢再戳你心里的痛处,你就恨不得要了谁的命,是不是?”
她全都知道了。
半夏替她打听得一清二楚。秦晚歌原本也生于官宦之家,祖父卷入延熙宫变而亡,她亦被没入教坊司。却不想几年之后,二八年华出落得分外水灵,一手瑶琴更是惊为天人,惹来帝京无数贵公子的追捧。最后俘获美人芳心的,正是当今太子薛扬。
可那场让她家破人亡的延熙宫变,却是薛扬及外戚布局,诬陷王长子谋反,将其诛杀于宫禁之中,并借此清洗与之交好的一批官员,也正是因此兄弟倪墙一事,才使得帝君一夕病重。
而秦晚歌的家人,正是死于那场无妄的清洗。她忍辱负重进入教坊司,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家人报仇雪恨。可最后,她竟然爱上了自己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