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仲同学,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人一生中可以幸运几次?”
“老章同志,如果你能回答我,一个人一生中可以真爱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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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章同志叫章纹,三十岁,是一名在职编剧,而小仲同学叫仲夏,二十一岁,是一名在校三流言情小说作者。
近年来国产电影市场青春片大热,老章同志的公司想做一部青春爱情片,剧本拟定由老章同志操刀,而老章同志说,抱歉,我已忘记青春的滋味。
以上,是老章同志与仲夏同学的相识背景。
“所以,你是想找一个枪手咯?”
仲夏瞪大圆圆的眼睛看着章纹,过度的震惊让她忘形失仪,章纹好脾气地说:“不是的,我想写一部好一点的作品出来,对于写剧本我是熟手,但青春我已经很陌生。所以,我负责剧本,你负责青春,懂了吗?”
仲夏皱着眉:“现在的青春电影还需要看剧本?卖的是概念又不是内容,只要把‘青春’两个字打出去,拳打脚踢争取到院线支持,总会有大批观众蜂拥而至的。”
章纹“扑哧”笑了:“你对青春片好大的意见。”
仲夏耸耸肩,不置可否:“我厌恶曲解青春,因为我还青春年少。而青春逝去的表现之一就是,在电影院里看一场烂到不行的青春电影,依然会泫然欲泣。”
章纹微微笑了笑,冲仲夏伸出手:“那么,让我们一起努力,来写一部不曲解青春的青春片吧。”
章纹的手干净而干燥,指甲修剪得齐整短圆,仲夏伸出自己湿漉漉的小手和他轻轻握了握,走出门的时候突然回头,不好意思地提出自己的非分请求:“章先生,可不可以麻烦您帮我个忙?”
这是个六月,毕业与分手的季节,仲夏就要大学毕业了。
班级散伙饭安排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学校的外宾餐厅,租下一个包间,摆放美酒佳肴与投影仪,同学少年吃吃喝喝鬼哭狼嚎,走廊里有人在分手,相拥而泣哭得肝肠寸断却还是要说再见,仲夏挽着章纹的手走进包间里,顿时引起口哨声无数。
仲夏傲娇地抬着下巴,伸出一只手示意群众淡定,然后向同学们介绍:“我男朋友,老章。”
章纹的自尊被“老章”这两个字小小地伤害了一下,但成年人的优点是喜怒不形于色,他脸上带着微笑,向好奇的同学们点头致意:“我是小仲的男朋友。”
仲夏拉着章纹找了个空位坐下,待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小声说:“走吧。”
两人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包间,仲夏对章纹说:“走,带你去看一下青春的狂欢。”
她拉着章纹进了宿舍区,毕业前夕的大学校园,空气里到处都是发酵膨胀的荷尔蒙气息,哀伤的、亢奋的、激情的,小树下有情侣在分手,宿舍楼下有人在告白,高处有人在往下扔东西,林荫道上还有台灯照明下的小小摊位,是毕业生在处理带不走的二手货。
章纹觉得自己被这青春的气息所感染,连脚步也似乎轻盈了许多。他问仲夏:“你没有东西要处理吗?”
仲夏嚼着泡泡糖:“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能带走的带走,能扔的就扔,你没听过一句电影台词吗,带不走的留不下,留不下的别牵挂,我才不会留自己的青春痕迹在不相干的人的生命里。”
说到这里,她的脸红了红,扭捏了一下:“对了,还有件事情要你帮忙,要装就得装像点,明天我离校,你能不能,来帮我搬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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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纹来到仲夏寝室的时候,仲夏寝室的人都还没走。
大家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打包放在空荡荡的木板床上,四个人啃着西瓜等着男朋友们来护驾。
章纹最先到来,他礼貌地向仲夏的室友们打招呼:“嗨,我来帮小仲搬家。”
姑娘们统统穿着背心短裤盘腿坐在地上,长腿光洁青春逼人,眼神也咄咄逼人。
“大叔。”
“成功人士。”
“温文尔雅。”
“太符合大一卧谈会时仲夏描述的理想情人形象了。”
“可是太符合了反倒让人生疑啊。”姑娘们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章纹,最后年纪最大的姑娘开了口,“你不会是仲夏为了逃避请客,所以雇来冒充男朋友骗我们的吧。”
章纹冒出一脑门子冷汗,这姑娘竟然一语中的,自己和仲夏确实是在演戏。仲夏曾与室友们打赌,毕业散伙饭由直到毕业了还没找到男朋友的那个来埋单。仲夏强调,这不只是钱的问题,是关乎尊严。
章纹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哪能呢,难道你们觉得我的价钱还不如一顿饭?”
他的话逗乐了仲夏的室友们,刚才质问他的姑娘递给他一块西瓜:“那好吧,暂且相信你们,仲夏也别忙着搬,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哪,能聊一会儿是一会儿。这位老章同志,不如给我们讲讲你和仲夏是怎么认识的吧?”
章纹不顾衣衫整洁,直接席地坐下,没有丝毫迟疑,侃侃开口。他的故事讲得忒精彩,以至于走出宿舍楼时,仲夏忍不住夸他:“不愧是专业编剧,张口就来。”
仲夏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袋子一个箱子,她拎着袋子章纹抱着箱子,章纹走得步履维艰,他是个脑力劳动者,不干重活好多年,累得手酸,问仲夏:“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放在箱子里沉甸甸的,是课本?”
仲夏“扑哧”一笑:“谁会保留大学课本啊。”
上了车她才打开箱子给章纹看,里面满满当当的,竟然全是笔记本。各种各样的笔记本,约有上百本,统统没有被书写过,原来这姑娘有笔记本收集癖。她翻开笔记本给章纹看,初中时偏于朴素,只在封面上做文章,往后去,在纸张和内页上增光添彩,到最近,更是繁复多样到让人眼花缭乱。
仲夏解释:“我从初中开始就喜欢收集漂亮笔记本,十年的爱好了,走到哪里都带着,这就是我的青春。”
章纹的青春片把故事发生的地点设定在一个距离本市不远的旅游小镇,那小镇以白天的花海和晚上的萤火虫而闻名,每年花期都有很多美术生去那里写生。章纹决定带仲夏一起亲自前往小镇去创作剧本,出发的前一天,两个人一起观摩已获得成功的青春电影,章纹选择了《致青春》。
仲夏被男主那一句“你神经病啊”笑到几乎被爆米花呛死,电影戛然而止于海洋馆的回忆。长大后的郑微问陈孝正,当年在海洋馆你到底和驯兽员说了什么?陈孝正回答她,我说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想向你求婚却买不起钻戒,你最喜欢海豚,希望可以摸一下海豚来替代钻戒。章纹看得有点唏嘘,仲夏却跳出来毁灭小清新:“如果我是驯兽员,就会对他说,穷逼就不要结婚啦,有房子没有啊有车没有啊……”
章纹突然起身,放在他膝盖上的爆米花撒落一地,他铁青着脸,没有说话,推开椅子大步走到了阳台上。
片尾曲的哀伤旋律在房间里响起,仲夏在电脑前呆愣了半晌,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上:“喂,生气啦?”
章纹没有回头,他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想起了一点旧事。”
仲夏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屋里的歌还在唱。
良辰美景奈何天,为谁辛苦为谁甜,这年华青涩逝去,明白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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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纹发现,仲夏原来还是个彩民。来小镇的路上,她突然想起什么,问章纹:“那个小镇有没有彩票投注站啊?”
她有点不好意思,脸微红:“喀,我是个资深彩民,从进大学开始就在买彩票了,中大奖是我永恒的梦想。”
章纹终于逮住机会嘲笑她:“我还以为买彩票是中年大叔的爱好呢。”
仲夏一脸的严肃:“no?no,我觉得像我这样的美少女,不该为了工作奔波,?不该为金钱发愁,应该活得很滋润,为了对得起我的青春,我要中大奖做有钱人。”
章纹突然惆怅起来:“看来对金钱的喜欢,是唯一超越年龄的品质。”
仲夏嘻嘻一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高中时候学校就教过的呀。”
章纹淡淡地回答:“是啊,高中时就应该懂的道理,往往很多人却是在栽过跟头后才明白。”
世外桃源的居民也爱钱,进小镇的第一个小卖部就是彩票代售点,仲夏命令章纹停车,自己跳下去买了一注彩票回来。
车继续往前开,仲夏多嘴多舌地打听:“老章,你是有钱人吗?”
后视镜里映出仲夏一张年轻的脸,光滑饱满,青春逼人,让人伤心,章纹打方向盘,回答她:“至今无房无存款,车是二手的。”
仲夏咂舌:“少小不努力,老大当编剧,这句话原来是真的。”
车已经驶进小镇,进镇一条小道,夹岸是延绵的花田,已经有部分花开了,花香萦绕,十分动人。仲夏问章纹:“老章,要是这部电影成功了,你会变成有钱人吗?”
章纹老半天才回答她:“大概,或许吧。”
章纹和仲夏住在小镇的一家民宿的上下楼,仲夏是个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人,入驻小镇第一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半天,晚饭时突然“蹬蹬蹬”地从楼梯上跑下来踹开章纹的门,一脸的沮丧:“老章,我灵感枯竭,写不出来。”
她刚洗过头,头发还是半湿的,披散在肩上,像个水鬼,脸庞被水汽蒸得粉扑扑的,穿糖果色短裤和柔软的白t恤,露出长长的手臂和腿,看到她的瞬间章纹的呼吸有片刻停滞,而仲夏毫无察觉,她烦恼地抓了抓头发:“我洗了个头,但还是不行。”
章纹“扑哧”一声笑了:“刚来第一天,你着急什么?不要闭门造车。”
最后,仲夏跟在章纹的身后走出了民宿,傍晚的小镇仿如童话世界,橘红色晕染开的天幕,还没有完全绽开的花海,他们从小镇的最东头逛到最西头,再从最北头逛到最南头,仲夏深呼吸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真想在这里宅一辈子啊。”
突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哎呀”一声惊叫:“彩票要开奖了!”
话还没落音,她就拉起章纹的手,狂奔向离他们最近的小卖部。小卖部的电视上正在直播开奖,理所当然的,仲夏的百万富豪梦再次落空,她撇撇嘴,转过头对章纹说:“怎么办,老章,我又没成功。”
她的表情可真委屈,章纹觉得她快要哭了,他想了想,问小卖部老板:“有没有什么可以抽奖的东西?”
答案是只有康师傅,章纹在货架上挑了一瓶,递给仲夏:“打开看看。”
仲夏将信将疑地拧开瓶盖,里面写着“再来一瓶”,仲夏惊喜地尖叫一声:“再来一瓶再来一瓶!”
那个黄昏,他们坐在小卖部门前的地上,章纹用一瓶的钱免费为仲夏赢得了五瓶,仲夏拧开每一瓶,里面都写着“再来一瓶”,直到第六瓶。章纹问仲夏:“现在高兴了吗?”
仲夏点点头,而她身后的老板却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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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小镇的第七天,仲夏为章纹的剧本提供了几个很让章纹满意的创意,这些创意都来自花田间散步时,每天黄昏他们都会去散步。
这一天早晨,民宿老板告诉他们,今天是小镇的花开节,迎接花海的彻底盛开和大批涌入小镇的观光客,晚上有庆祝活动,一般是放河灯和玩游戏。
入乡随俗,仲夏也买了两盏河灯。天擦黑后,拉着章纹一起出了民宿,小镇有纵横八达的水道,现在每条水道旁边都蹲着人,整个小镇每一条水道里都漂浮着河灯。仲夏小心翼翼地把河灯放下去,对岸传来嘈杂的笑闹声,有人在玩游戏,小镇组织的大型游戏,模拟当下的热门综艺撕名牌。一群成年人奔跑躲闪笑闹,拉拉扯扯,在地上打滚……章纹忍不住说:“好傻啊。”
仲夏回答他:“是啊,好傻啊,可就是因为傻,所以人人可以参与,就像青春。”
青春就像是高考作文,很肤浅又很深,可以引发广泛讨论,它不是物理或者化学,有将近一半的人对此不解。
章纹蹲下来:“你的青春也曾经做过傻事吗,我以为你是个很理性的人。”
仲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啊,有一年我突然很喜欢一个男生,决定主动向他表白,为此我搞了一个俗套又经典的策划,买了一大堆蜡烛,想在他的宿舍楼下点心形蜡烛阵,结果就在我打算表白的前一天,他宣布自己有女朋友了。于是我只好在那一年的上元节去街头卖蜡烛,人家买我的蜡烛去祭奠祖先,我祭奠我那胎死腹中的爱情。”
章纹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笑得仲夏有点恼,仲夏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不许笑!”
章纹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仲夏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合身扑在他的身上。
章纹有一双时光浸染的眼睛,仲夏有一双青春无知的眼睛,这两双眼睛在星光之下花香之间对视了很久,直到有人迟疑地问:“仲夏?”
仲夏挨了烫一样地跳起来,慌乱地扑打着身上的尘土,看清眼前人,原来是老同学。
她红着脸介绍:“老章,这是我的大学校友,齐家,学美术的;齐家,这是老章……”
齐家打断她的话,脸上带着微笑:“我知道,你的男朋友。”
齐家是来写生的,真凑巧,他也住同家民宿,一起吃过饭。回民宿的路上,齐家独自在前面走,仲夏拉着章纹走在后面,她小声对章纹说:“拜托拜托,再和我演几天戏,齐家是我们宿舍老大的好哥们儿,不能在他面前露馅。”
齐家停下脚步回过头,笑着打趣他们:“你们还真是腻歪呀。”
仲夏吓了一跳:“啊,是啊,热恋期嘛。”
为了证明这个热恋期,她踮起脚,在章纹的脸上飞快而响亮地一吻。
年轻女孩的唇柔软温暖,一点点唾液很快便蒸发干,然而晚上睡觉前章纹照镜子,却依旧觉得被吻过的地方湿热滚烫,他抬起手来摸了摸,怔怔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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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齐家不产生怀疑,仲夏与章纹表现得就如同热恋情侣般亲密,他们挽着手出入,仲夏时不时地在章纹的脸颊上留吻,而章纹却不敢造次。尽管他很想试一下,仲夏光滑年轻的脸颊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小镇突然全镇大停电,黑暗里最适合诉衷情说心事,民宿的年轻旅客们在民宿前的空地上摆出大桌子,团团围坐,吹夜风乘凉胡侃。齐家是个窥探狂,他提议,玩游戏讲故事。每一轮输的那个人需要讲一下自己的初恋故事,不许撒谎。
第一轮,一个女孩子输,她大大方方地讲了自己的故事,那是一个很滑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