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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

6

在无尽的黑暗里,我站在似乎是雪原的空旷荒野里,彻骨的寒冷从脚踝漫上来。我低头,看见冰霜一点一点如藤蔓般向我的上半身凝聚而来。

——跑起来,南笙。

——不,让我就此打住,我好疲惫,望不到边际的孤寂和自卑,真的太痛苦了。

——南笙,跑起来啊,心脏会结冰的。

——雪很深,让我先睡一觉吧……

然而那个声音持续不断地呼唤着,渐渐地,我听到黑暗中远远有人唱歌的声音。

是椎名林檎的《赌局》,梦境中十四岁的少年于念西浑身散发着白光,从远处一步一步跋涉而来。

他用熟悉的方式握住我的指尖,拉着我、拽着我,努力在雪原上跑动起来。ipod白晃晃的耳机线在彼此的胸前晃动着,渐渐地,雪原变浅、褪去,我触到坚实土地的质感——

我努力睁开眼睛。

枕边果然放着椎名的歌,眼前的人却是平淮。他开心地俯下身来拥抱我,越过他的肩,我看见一个戴帽子的瘦高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是念西吗?

刚刚是念西呼唤着我吗?我心里充满疑惑。然而平淮喂我喝粥时,告诉我一直只有他在这儿。

大难不死,我重新坚强起来。

一年过后,我顺利毕了业,继父的资助就此打住。之后找工作也好,生活也罢,他再未打过电话来关心。

其实他从未对我关心过。在很小的时候,五岁的我在花园里摔倒,西装革履的继父经过,像是没看到我一般,走到露台上喝咖啡、看报纸。那个下午,年幼的我在烈日下爬了很久才回到廊下,他始终面无表情。

我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她用药棉擦着我磕破的膝盖,摇摇头,轻轻地捂住我的嘴。

她在公司的地位,我们的大房子、车子,这优裕的生活都来自他。更何况他还肯收留我这样残疾的小孩,她已经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了卑微的位置。

在母亲捂住我嘴的那一刻,我就学会了沉默和孤独。

平淮对我很好,可内心深处那个孤独的空洞,他始终没有办法填补。

记得某个下雨天,念西和我走在雨水淅沥的山道上,一向少言寡语的他突然说:“南笙,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椎名林檎吗?”

我静静地等着他解释。

“那些来自幽深处的绝望的呐喊,有时候,像是无法发出声音的人,也跟着痛痛快快地大喊了一场呢。”

是的,只有那个人懂我。

毕业后,平淮放弃了出国深造,一路追随着我到了北京。他很顺利进了一家知名的建筑设计所,我做日文翻译。有时他会跑过来陪我一起吃晚餐,我不会做饭,平淮吃着叫来的外卖也并无抱怨,他脸上仍然如大学时一般快活和知足。

此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于念西的影子再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有时我想,大概我们在一起也并不会幸福,两个在雪原中成长的小孩,是没有办法给彼此温暖的。

二十四岁那年,我答应了平淮的求婚。当蒂凡尼求婚戒指戴上手指时,周围的朋友们都欢呼起来。平淮安排人点燃了天台上一长排烟花,美极的焰火在晚空中热闹地绽放。幻灯片开始播放我大学时代到如今的每一帧照片,他配上了很煽情的诗,我看到在场的女生们感动得擦着眼泪。

我也试着哭,但怎么努力也哭不出来。我接了他的花束,戴上了他的戒指,内心却平静得好像在看另一个人表演。

私下里我也痛恨自己的这种行为,骂自己是人渣。但对正常的温暖人生的向往,终于自私地战胜了一切,我太渴望被平淮的快乐感染了。

如果不是琴桥的出现,我在这样自导自演的幸福里,几乎真的快要骗到自己:我已经拥有正常幸福的人生了。

7

琴桥大着肚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出神地做着冷饮。冻了一夜的柠檬罗勒汁,放一点朗姆酒和苏打水,是我爱喝的夏日口味。

她从敲门进来到现在已经一个小时了,这期间她断断续续说了和平淮相识的经过以及她的处境。她知道我们订婚了,她也很自责。“但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她泪眼朦胧地望着我说。

在她诉说的时候,我始终专心地望着玻璃杯上凝固的水珠,望着它们汇聚成河流,再滴落下来。我给她倒了适合孕妇的常温矿泉水,又将空调的温度调高,并从卧室里拿出一条可以盖腿的小毯子。

“谢谢。”她防备又疑惑地看着我,不敢喝那杯矿泉水。

“我打电话叫平淮回来。”我拿起手机。

“不,施小姐,平淮不同意我来找你,如果他知道我来了,他不会饶恕我的。”琴桥崩溃地捂着脸,“他很爱你,但我不想做单身妈妈,如果我和别人结婚,很难说这孩子会被善待。施小姐,你懂——”

我轻屏住气。是的,我懂,那是我毕生的软肋。

我很愿意成全她。

“我会主动跟平淮分手的,希望你的孩子能幸福。”

当夜,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平淮的居所。我只带走了很少的行李,他送的大部分礼物和蒂凡尼婚戒都留在他的家里。

我辞了职,关掉手机和社交账号,去到遥远的海岛做幼稚园老师。我仍然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得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空洞撕裂的声音,它仿佛又塌陷了几分。

连相处快七年的平淮,始终如一的好男人平淮也会叛变,那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可以再相信的东西了。

偶尔有一次,我打开手机,平淮的短信铺天盖而来。他找我都快找疯了。

“那只是个骗局,是琴桥一直追我。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回来我身边吧,南笙!”

我关了手机。

又过了半年,我听到平淮结婚的消息,新娘是琴桥。朋友说她热烈地追求他、安慰他,后来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我一点也不意外。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们的关系,早在琴桥出现之前就已经碎裂了。这裂痕起初双方都看不见,一旦遇见真正炽热的爱情,从前的疏离和别扭,就会像冰块一样迟早浮出水面。

打败我的不是琴桥的伎俩,而是爱情。在她炽热的眼睛里,我一早就看出那是我永远也无法给予平淮的俗世温暖。

8

二十六岁那年,我离开了海岛,开始在全世界游走。我在不同的国度依靠做义工换取食物和住宿。为了方便,我剪了很短的头发,夏日仍然穿长袖,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nancy,说实话,你真的是人类吗?”在保加利亚的玫瑰园里,一起打短工的外国朋友常常这么开玩笑。日光炽热到白种人的皮肤也被阳光镀上一层潮红,我却越晒越苍白。

我到处游走,却始终没有回过中国。我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在与世界的漫游中,我用忙碌填补内心深处那个茫然的黑洞。

我交往过很多男朋友。比我大的,比我小的,会说很甜美情话的意大利人,有洁癖的美国人,纯情的澳洲男孩。

他们弹吉他、唱歌,我听过这世上很多奇奇怪怪的土风歌,我因为寂寞而恋爱,却因为恋爱而更寂寞。

每个在异国的深夜,洗澡时分,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内心深处如裂帛般绵密的碎裂声——它在坍塌,内心最终会毁于无限塌缩的黑洞,而我在自作孽的深渊里无力自拔。

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了两年,直到有一天,我在罗马街头意外地看到了很像于念西的华人的背影。

那个背影转瞬即逝,但从那天起我开始辗转难眠,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孤独的源头。我很快就订了机票回国,直到站在念西家的小区门口时,我才不得不思考现实的问题。

他结婚了吗?他有孩子了吧?或许已经搬走了呢?十几年前的同学而已,见面不会觉得尴尬吗?在老旧的家属楼里,我几乎将楼道里所有开锁、通厕所的小广告都看了一遍,才敢敲响那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

我像个不安的少女去约会情人,脑子里想了一千种久别重逢的方式,给我开门的是念西的妈妈。小房子仍然干干净净的,豆青色的格纹窗帘,宜家的白色方桌,佛龛上供着小瓶的雏菊。

看到这一切的瞬间,我有点恍惚。

这所静止在时间里的小房子,似乎岁月一点也没褪去它的模样,连茶杯摆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家里只有念西妈妈在,十几年未见,她老了很多,正蹲在客厅中间剥毛豆。很素净的白瓷碗盛着,空气里听得见时钟“嘀嗒”的声音。

她留我吃午饭,抱歉地说没什么菜招待我。我们吃烧毛豆、梅菜笋干、丝瓜汤,念西妈妈给我添饭的时候,习惯性地从小方桌下摸出一盒紫苏梅子。

她埋了一粒在饭里,把递碗给我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念西小时候不爱吃饭,我常常埋一点开胃的果脯在里面,改不了了。”说着说着,她又不自觉地漾起一个微笑。“念西很喜欢你。”她说。

我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难受。

“谢谢你来看念西,他会很高兴的。”

啊,请不要再说了。

但我却像哑了一般,木然地吃光了她做的饭菜,木然地替她洗了碗、拖了地。终于不得不告辞的时候,我努力支撑着让自己走到佛龛那儿去。

那里以前是念西爸爸的遗照,如果说这房子里有什么不一样了,那就是于念西的照片如今也放在那里。

他曾说自己很喜欢烟花,在暗夜的天边轰然璀璨着的烟花。遗照里自拍的于念西定格在二十四岁,他身后的夜空中,是铺天盖地的浪漫烟花。我的少年恋人穿着侍者的衣服,笑容是那么忧伤和孤单。

模糊的背景里我认出了自己,认出了那个天台:背对着他的着黑裙的女孩,在他自拍镜框的左上方,接过了另一个男孩的求婚戒指。

9

于念西的父亲死于艾滋病,这是他幼年时被孤立的原因。

尽管他父亲曾是个缉毒英雄,因为做卧底暴露了,被穷凶极恶的毒贩扎了被感染的针头。可媒体的赞美褪去后,留给现实生活的,只有冷漠的人性。

亲戚朋友再没有上过门,于念西在学校里也是被孤立的那个。念西妈妈疯狂地保护着儿子,擦洗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可幼小的于念西在学校仍免不了被排挤。

曾有家长联名提出,念西这样的孩子太危险,不可以和自己的小孩在一起学习。是校长力排众议,让念西有学可上。

他永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男孩敏感的青春岁月,他从来都没有同桌,也没有玩伴,一个人打球,一个人去食堂,一个人放学。他们甚至连做值日都不愿和他一起。

直到我的出现。

“那天你上我们家来吃饭,念西高兴坏了。他一直反复对我说,妈妈鲫鱼汤不要煲过头了,菜里不能放葱蒜,南笙不爱吃。上高中以后,你搬走了,念西还常常到山上去。他说或许你有一天会回来看看呢?”

念西妈妈坐在地板上,她从房间里抱出来一个大纸箱子,里面都是于念西的东西。这个哀痛的母亲,早已没有了眼泪。她絮絮叨叨地告诉我念西的事情,好像她儿子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念西的成绩不好,没能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他去上海做事,好像在什么学校当保安?我说妈妈不求你大富大贵,一定要清清白白的,他总说知道。

“看,这是念西后来去了北京,北京的空气不好,照片里看着天都是黄黄的…”

我在一沓旧物里,看到了一个日记本和一个钱包。

“这两样东西交给你,南笙,这是属于你的东西。”

压在最底下的是一份几年前的《申报》,念西妈妈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小豆腐块说,这就是念西最后的样子了。

我接过报纸,是一则交通事故新闻。说沪上某某西餐厅的侍应生过马路被撞身亡,配图是监控摄像最后拍到的一幕:念西凌晨时分刚从工作场所里下班出来,而斑马线上,他的左后方,失控的小汽车即将酿出血案。

那正是我的订婚夜。

报道还说,侍应生随身带着的包里是满满一袋燃放过的烟花残筒,谁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份报纸的头条是沪上最热的电影节红毯盛事,华服红唇的女明星之后,是a股震荡的走势分析,房产大亨的家族秘闻,而我亲爱干净的男孩于念西,在喧闹的世相里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豆腐块的角落,因为一场交通事故被人谈论,再掩卷忘记。

从于念西家出来的时候,蝉声从湿漉漉的榕树间此起彼伏地升起,我突然想起于念西家为什么会那么安静。念西妈妈住在空调恒温、门窗封闭的老房子里,她已将自己所有的过往、牵挂和爱痛都静止在了时间里。

10

新年,我在东京,听椎名林檎的演唱会。当《赌局》熟悉的鼓点响起时,我挥舞着荧光棒大声呐喊着。数十年未曾有过的陌生的眼泪,自脸颊汩汩而下,流淌了一天一地。

那天回到家,我打开日记本,终于明白念西妈妈为什么说这是属于我的东西。在那些熟悉而深情的笔迹里,我看到了太多我不知道的事。

因为我母亲说,已经调查过他的家庭,希望他不要影响我的未来,这个敏感又自尊的男孩就真的再也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他怀揣着害怕自己不洁净的秘密,不肯在十四岁的圣诞树下吻我。

他默默追随我到不同的城市,看着我恋爱,看着我甜蜜,在我落寞时陪我跳舞,在我绝望时将我从昏迷中唤醒。

可他始终没走近我一步。他误会我很幸福,我误会他将我遗忘。两个背负着累累伤痕的少年,对彼此的爱恋绝望而无果,终于随风吹散在长久的静默里。

但我们毕竟留下了珍贵的东西,就像那张藏在他钱包里的照片。十四岁的施南笙在圣诞树下即将迎来一个未完成的吻,那曾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

我爱的人叫于念西。从十二岁到十五岁,每天我从窗外望去,他都站在松树的阴影里等着我上学。他穿深蓝色毛衣,白色匡威鞋,胸前垂着ipod白色的耳机线,左脚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我几乎能听到松针细碎绵密的声音。

他如烟花一般绚烂,也像焰火一般短暂。

我一生失败、潦倒、毫无建树,漂泊过很多地方,输过很多东西,咽过很多伤痛的秘密。

但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仍如吟游诗人般怀揣浪漫的美梦活下去。

因为我曾如此纯真地爱和被爱过,我遇见过一个人,他是我一生赢得最幸运的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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