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可只有鸨娘心里清楚,这两年这丫头越发的性情冷淡,冷到她坐在身边只觉得身旁坐了一块儿冰,大热天里只要进了藏娇阁任凭身上出了多少汗,一瞬间都化作冰凉的水珠贴在皮肤上,让人觉得渗的慌。
她不知红豆究竟是怎么了,也曾问询过,可是红豆偏偏什么都不说,每每总是冲她说一句“妈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我大了您就知道了。”鸨娘因着这句话但凡红豆提的出的要求,她都尽可能的满足。可这两年红豆总共也就提出过一件,想见见母亲和弟弟。鸨娘以为这丫头开了窍,忙让人将红豆的娘和弟弟接来。可自从那一日红豆的娘跟弟弟走了以后,红豆本就冷淡的性子越发冷淡,就连话语都少的可怜。
初春的天气,桃花满城尽开,一派春意盎然,每个人脸上都还挂着过年时残留的喜气,鸨娘望着藏娇阁紧闭的雕花木门,却不住的叹气,这丫头的性子只怕没等接客夺花魁就要出事了。
正在她焦急万分想办法时,听到了柳飘儿的声音从耳边飘过“妈妈这是在担心红豆不肯接客,怕出事?”这话直戳进鸨娘心窝里,于是她忙点头附和“可不是,你忘了牛家两兄弟是怎么给她弄死的,你说大家都知道是她干的,可细咎起来偏偏又揪不出她的一点错处。照这样下去,这丫头怕是要砸手里了。”鸨娘口中的牛家两兄弟,便是当日带着红豆去员外府外收尸的两兄弟。
去年一个夏夜,红豆屋里传来尖叫声,吓得所有人都没了睡意,跑来藏娇阁一探究竟,鸨娘为了安抚众人只说是红豆做了噩梦。可进了屋却瞧见地上躺着牛老二的尸首,一手还攥着红豆妃色的外衫一手捂着还在汩汩流血的胸口。就在众人都以为是牛老二想要对红豆用强不成反被红豆误杀之时,只听窗外池塘传来人落水的声音,众人又连忙赶去池塘救人,没想救上来的却是已拿匕首抹了脖子的牛老大。
仵作前来比对兄弟二人的伤痕,是出自同一把匕首,而在池塘边风花雪月的妓女与嫖客都是牛老大自刭的证人。
众人都在奇怪之时,只有一直躲在床角睁着一双惊恐的双眼望着牛老二尸体的红豆道出了实情。原来牛老家兄弟见红豆生的貌美,终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不料就在谁先动手这件事上兄弟俩起了争执,牛老二背着哥哥偷偷来藏娇阁想要捷足先登不想被牛老大察觉,兄弟俩竟然为此大打出手,随后牛老大就用自己平日里随身的匕首捅了自己的弟弟。弟弟重伤后他后悔万分,便从窗户翻了出去不知去了哪里。
还好牛老二当时还有口气,鸨娘忙命人将牛老二抬出了藏娇阁,又找了当时无事的柳飘儿安抚受惊的红豆。可是就在第二天傍晚,牛老二终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这件事众人只觉得是“红颜祸水”,可是鸨娘心里却泛起了嘀咕,按理来说牛家兄弟在自己身边多年,并不是那种耐不住的人,更何况红豆是将来的花魁人选,他二人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动红豆。她隐约觉得此事定然与红豆有什么联系,可是证据确凿下,红豆不过是被牵连,鸨娘自己也不过是猜测罢了。但从那以后她对于红豆的态度更加柔和,而红豆仍旧一副冰美人的面孔与先前无异,久而久之鸨娘也相信也许真的是牛家二兄弟一时色心迷了眼吧。
柳飘儿若有似无的望了一眼藏娇阁,柔声说道:“妈妈,这两年确实是太惯着这个丫头了,想当年我十二岁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接客,红豆如今已十三岁,妈妈莫不是要等着红豆十五岁及笄?”
鸨娘听出柳飘儿话中嫉妒,转身换上一副惯用的招牌笑容“飘儿怎么能跟红豆比,想当年飘儿可是自愿接客,妈妈这才给你从中安排。像你这样听话的女子已然不多,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你那恩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接你。不过我想都这么久了,只怕他是不会来了吧。”
柳飘儿心里咯噔一声,这些话都是她与情郎私底下的承诺,对方承诺只要凑够了钱就带自己离开这个地方,可这话鸨娘如何知晓?就在她思索间,鸨娘整了整衣服往自己屋里走去,只听声音悠悠传来“婊子无情,是因为来青楼的男人不过都是想寻快活,不把咱们当人罢了。可若是婊子动了情,等她的不过也是草席一卷黄土一抔,浓情之时谁知那话究竟是为了让自己快活还是真情。”
红豆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自那日见过母亲和弟弟后越加坚定了离开这里的决心,这两年她这样听话就是为了麻痹鸨娘,让大家都以为自己真的顺从了。可如今,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尤其是牛家兄弟死后,鸨娘应该已经起了疑心。
正想着她从妆奁里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布娃娃,布娃娃的眉眼已经泛黄,两条黑布编制的辫子也起了球,那是两年前她在那间曾经被关押过的黑屋子里找到的。她认得,那是当年送去员外府,里面年纪最小的春香随身带的布娃娃。每日睡觉春香都要抱着布娃娃睡,说是她娘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看着这个已经泛黄破烂的布娃娃,红豆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牛家兄弟的话还犹然在耳,她忍着一腔委屈和恨意安静的坐在牛车后面不说一句话。车子刚走出去没多远,因为道路不平颠簸了一下,裹着春香的布便被颠开了缝隙。红豆看到了缝隙中露出的春香的半条小腿和幼小的脚掌,脚掌上是入冬后冻出来的冻疮,脚底板上有明显的擦伤,而小腿上则是一条一条的青痕还有顺着大腿流下凝固在小腿上的血迹。红豆看到这一幕,浑身颤抖起来一颗心近乎跳了出来,她小心翼翼的将布盖好,却又忍不住偷偷掀开一点遮着小兰的布,还是一样,腿上都是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和凝固的血迹。
想到这一幕,红豆忽然紧握住布娃娃将双眼闭起来,长出了一口气。她杀不了陈员外替小兰和春香报仇,却可以用挑拨离间的方法让牛家两兄弟自相残杀,相比春香和年纪稍大一点的小兰自己算是幸运的,因为她至少还可以替她们报仇。方才听到鸨娘和柳飘儿的对话,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些模糊的计划,她需要尽快梳理清楚,为自己的逃离争取时间。
转眼已至盛夏时节,鸨娘再也无法由着红豆如冰块一般待在晚晴楼里赔钱,于是她亟不可待的放出了消息,中秋佳节便是红豆第一次接待入幕之宾的日子。她忙着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那些晚晴楼的常客,忙着应付同行之间的算计,更忙着造一场晚晴楼空前绝后的浩大声势狠狠捞一笔银子,因此放在红豆身上的心思便也没以往那么多,她自信当年能说动红豆转了性,如今依旧可以让红豆乖乖去接客,就算红豆的性子冷淡,大不了来点硬的,还怕这丫头不肯就范?她手底下还没有不听话的姑娘。
鸨娘这如此自信的想法却给了红豆时机。
这日夜,红豆将窗户大开,只听窗外人来人往尽是男女调笑之声,虽然她对这样的声音早已见怪不怪,可之前终是隔着窗户没那么明显,如今窗户大开,那声音便肆无忌惮的传进了耳朵里,扰的她坐卧不宁,更加觉得这地方肮脏龌龊不堪。
就在她考虑是否要换一个时间时,窗外忽然传来了柳飘儿的娇嫩声线“爷,您几个月了才来看飘儿一次,怎么这么快就走啊。”只听一个中年男人猥琐的声音传来“若不是家里母老虎管的紧,爷也想多陪陪我的小美人儿。”
柳飘儿的声音从鼻腔里挤出来撒娇道:“既然是母老虎,爷您还是快点回去吧,若是让她找到这里来,还不把飘儿给吃了!那样的话,爷以后可就见不到飘儿了。”男子听着甚是受用,在柳飘儿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这才满意道:“爷就喜欢你这股子劲儿,过几天等家里母老虎回乡探亲,爷再来找你。”说完,那人便由龟奴引着出了晚晴楼。
柳飘儿摸了摸自己被捏疼的屁股,秀媚一挑往地上呸了一口,骂道:“你以为本姑娘真稀罕你这老男人,真恶心。”
红豆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幕,忽然出声道:“论赔笑的功夫,红豆确实比不过柳姐姐。”
柳飘儿猛然转身望着窗里淡然望向自己的红豆,心中想起这两年鸨娘一门心思培养红豆,看得她们几个出了名的头牌各个心里不是滋味,奈何鸨娘看红豆又看的紧,她们根本找不到机会给这丫头使绊子。如今红豆主动搭讪,她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上前靠在红豆窗外哂笑“不过就是个雏妓,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以后还指不定在哪个男人身下=,这会儿返到来取笑我,你还没这个资格!”
红豆看了一眼柳飘儿还未退潮红的脸,也不接她的话,而是摆出一副疼惜对方的表情自顾自道:“姐姐这张白里透红的脸,着实好看,想来楚公子若是见了这副模样,一定挪不开步子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楚公子还不来接姐姐离开。”
柳飘儿骤然被说中心事,眼神闪烁忙用话打岔,“你个死丫头,你懂什么,等你体会过男人是个什么东西,你就明白了。”说罢抬脚便走,只听身后红豆的声音不疾不徐道:“是啊,鸨娘也是这么说的,钟情的男人少之又少,能钟情于青楼女子的男子更是大海捞针,只可惜但凡这样男人大部分都是掏不起赎金的主,更有甚者被青楼讹的倾家荡产也难见佳人一面。姐姐,你说楚公子是哪一种?”
柳飘儿一颗心此时被“楚公子”三个字揉做了一团,再也迈不开一步。转身又冲到红豆面前眼含泪水质问“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红豆望着柳飘儿,露出一个漠然的微笑“不多,刚好是鸨娘不想让你知道的那些。”柳飘儿的心犹如悬在空中不上不下,全系在红豆的那模糊的话语上。她再没了方才居高临下的姿态,转而哀求的抓起红豆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好妹妹,你快告诉姐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等了他三个月他都没有出现,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红豆警惕的看了看周围,这才附在柳飘儿耳边“此时人多嘴杂,还请姐姐晚些时候来藏娇阁,红豆自会一五一十相告。”
柳飘儿此时也才注意到青楼里这时正是迎来送往的时候,只怕她等一下还要继续接客,不能在此时露了底。于是她连忙抽出怀中绢帕擦了落下来的几颗泪珠,点头答应“好,晚些时候我来找你。”说罢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补妆去了。
红豆望着柳飘儿单薄的背影,心中泛起了几丝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