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山倒没想给她这么深刻的启发,他只是习惯性的回避所有以“为什么”开头的问题。任何一个心思深沉的人大概都有这个习惯。“为什么”是最容易挖掘出心灵秘密的锄头。
杜若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适合读研,什么样的人适合工作,什么样的人适合出国,什么样的人适合创业呢?”她为自己提出创业这个想法感到高兴,这似乎是她思维的触角慢慢延伸的标记。
然而陆远山今晚似乎执意要让她失望,他只是轻轻重复着她刚才的话,说:“向内索寻。”他的表情有些担忧,也有些沮丧。他想自己挑起了一个多么庞大的人生话题,而自己在这个年龄只能知道这是个话题,却还没有足够的历练给同龄人任何可靠的建议。现在这个女孩儿站在他面前,把他当神一样崇拜,纯净的眼神充满着坚定和景仰,他却只能看着她在内心的漩涡里挣扎,含糊其辞地说着无足轻重的话。
杜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扬起头来有悲伤得掉眼泪的冲动,她说不出口的是:我的内在是一快被磨平了的四四方方的石板,没有你那样的花纹,也没有你那样的棱角,我向内索寻的结果,怕是又是屈服于循规蹈矩的命运。
陆远山在presentation完成之后就意料之中地消失了,只在楼长室给杜若留下《西方美术史》的复习资料,让她打消了依赖紫曦的念头。于是期末的考场上,她在教室的角落的倒数第二排孤零零地坐着,奋笔疾书的同时用后背感知着不期而至的温暖,然而直到交上考卷,后背都是冰凉的。
杜若很奇怪被陆远山这样一篇芭蕉叶遮蔽着视线的自己,竟然还能勉强维系着对周遭事物后知后觉的洞察力。然而事实确实是,在这个姗姗来迟的六月的夏天,杜若突然发现,楼下不见了卖水果的阿姨的身影。她的失落来的直接了当:附近再也买不到那么好的水果了,买水果时也不会附送一个橘子和着几颗枣了。一个星期之后,杜若莫名的感伤就被太阳晒蒸发了,她无比欣喜地发现,阿姨已经在学校里租了个摊位,搬着小板凳儿,坐着卖水果了。各式各样的水果在她面前堆成大大小小的山,阿姨手里的铁杆秤也已经换成了面前的电子秤。那一片有好几个摊位是卖水果的,只属阿姨生意最好。旁边的小商小贩儿都学她的样子送些小水果,但照旧只属她门前人流络绎不绝。
阿姨卖的水果品种越来越多,最后终于出现了杜若爱吃的毛桃。那天杜若下课就冲去水果摊儿买桃子,这桃子简直有取代陆远山成为杜若上课时唯一念想的势头。意外的是,杜若看见阿姨红肿着一双眼睛,眼皮鼓鼓地带着通透的亮光,仿佛起了个大水泡。也许因为爸爸是医学院老师的缘故,杜若的医学知识比旁人稍微多些。此时她一眼就看出那种红肿应该是对什么东西过敏。杜若爱吃毛桃,却不大会挑,请阿姨帮她挑几个。阿姨“唉”地应了,迅速地帮杜若挑拣起来。她又开始流眼睛水儿,拿袖子拂了一会儿却还是止不住。杜若忍不住问:“你没事吧?”阿姨嘿嘿地笑着,说:“我对桃子毛过敏。”杜若好生惭愧,连忙从阿姨手里拿过袋子,说:“我就要这么些。”她拎着袋子跑回宿舍,翻箱倒柜地找出过敏药,只剩下两三片,等她把药送到阿姨手里,阿姨的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儿了。杜若吩咐阿姨说:“这药比较强,一天就吃一片,多喝水,配合维生素c吃,吃两三天就停药,别吃久了,对心脏有负担。”阿姨接过,感谢了又感谢,临走时还塞给杜若一个大柚子。杜若第二天去的时候,阿姨似乎好点儿了,见到杜若,分外热情。杜若见毛桃还摆在摊子上,眉头皱了起来,说:“不脱离过敏源吃再多的药也不见得有用啊。”阿姨却若如其实地说:“没事儿,这桃儿卖得好,你不也喜欢吃?我反正每年这时候都这样,早就习惯了,这两天已经比原来舒服多了,还多亏小姑娘你了。”杜若溜到嘴边的“过敏严重可有生命危险”突然说不出来了,她想上天还真是会折磨人,让一个果农对桃子毛过敏,就好比让她杜若对米饭或者陆远山过敏,简直要了人的命。
陆远山最终会出国的消息让杜若适应了整整一个暑假。他从来未曾属于过她,她也从来未曾奢望过将来有一天他会属于她。可是,哪怕知道毕业后他一定会消失在人海茫茫,天各一方这种事情还是让杜若心中开出大朵大朵的罂粟,因为死亡近在眼前而分外绚丽夺目。于是她开始狂热地想象美国的生活,美国的样子。有陆远山的地方,都是值得她想象的。这个暑假,怀揣着偶遇陆远山的渺茫希望,杜若决定留在学校里上小学期,困在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的39度高温里,每天都靠水果摊阿姨的西瓜和绿豆汤度日。学校食堂也卖绿豆汤,像清水一样,不似阿姨这儿的绿豆汤,翻着沙,还飘着桂花。阿姨说桂花是她去后山采的,可新鲜了。
杜若有些忐忑地加了陆远山qq,两个星期后才通过身份验证。两个星期的时间本可以把一切兴奋消磨掉,然而杜若在看到陆远山加她为好友的消息时,一朵大大的笑容还是从心底里炸开来。她忙不迭地想说点儿什么,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在杜若心中,这样平白无故地大献殷勤,只会让女生矜持扫地。最终,她只能违心地把陆远山的头像凉在那里,每天端详着,却始终没有勇气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