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乎被爱情打压到地底深处的考试猝不及防地在12月重新浮出水面。于是所有装着大情绪小情绪的彩色泡泡瞬间就给引爆了,空旷的生活里只有刷刷刷翻书的声音。12月的学生都被一只巨大的佛脚给踩着,三五成群地才能以集体力量勉强抱一下。
杜若没想到第一个约她去自习的人会是紫曦,紫曦的作派早被杜若划分为艺术学院,此时方才想起来原来她们同陷金融囹圄。紫曦拿着吴雅芝的笔记说,要不要一起去自习。杜若觉得这就好比拿着一张无限额信用卡说,要不要一起去消费。杜若纳闷紫曦怎么就挑中她了。紫曦说,没办法,吴雅芝早被李艾艾和章筱念一左一右架走了,到我反应过来只捞到这些笔记,再一环顾四周,就只剩你懵里懵懂,比我还慢半拍。杜若这才如梦初醒,最近的一科考试在三天后,政治!
杜若来借小说的时候常常感叹图书馆门可罗雀,此时方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来的时机不对。此时正是三九伊始,外面寒气虫子似的爬到了骨头里,里面却闷热得连呼吸都显得吃力。每个座位前都无一例外地堆满了层层叠叠的书,书后不时冒出黑色的脑袋尖儿,伸展双臂一声懒腰,片刻后又埋回书堆里。书堆后面通常会露出半个乐扣杯子,里面浑浊的液体是咖啡,清澈的是茶。如果看到装着白水的杯子,主人十有八九已经趴在桌上,嘴角流涎了。
杜若翻开课本的一个想法是:我有上过这个课吗?看到勾勾画画的痕迹,便怀疑到:这是我的书吗?发现封面上名字没错,还显然是自己的笔迹,终于开始思考:谁借我的书去看过了吗?从某种意义上讲,杜若算是一个称职的学生,她很少翘课。只是可惜的是,她也很少听课。她总是带着小说直直走向最后一排,然后就开始各种神游物外。尤其政治这种课,老师在学长学姐们长期的熏陶下,本就不期待有人听讲,更是连打击一下歪风邪气的力气也省了,只是偶尔让学生签个到以强调一下这门课微薄的存在感。然而这签到的制度却让杜若变得很没有存在感,像雅芝那样连上政治课也要坐第一排的是一种存在感,像宿舍另外三人那样就是不买帐地翘一学期课的是另一种存在感,而杜若这样有贼心没贼胆儿的,或者干着贼干的事儿,却在脑门儿上贴着“我不是贼”的标签儿的,才是真正谨小慎微没有存在感。政治说白了,考的是短时记忆,聪明人三小时背完一本书,笨点儿的就需要留出三天的富余。只是这记忆比面包还新鲜,最多只有三天的保质期。而且比面包更不堪的是,面包过了保质期还可以喂小动物,这记忆一旦过了期限,就只能把认识的字随机排列组合了。
这是自习的第一天,杜若欣喜地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是要聪明点儿,基本现在上考场也能不交白卷了。紫曦也很欣慰,说看来明天可以换一门预习了。传说政治期末阅卷采用的是三秒定律,复习到这程度也够了,反正政治这东西,小到考试,大到运动,都要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消极对待,才是明哲保身之王道。所谓政治阅卷三秒定律,就是助教把风扇开强档对着考卷吹三秒,掉地上的成绩在70到80,掉凳子上的成绩在80到90,依然顽强地呆在桌上的,那就是90以上。所以问题就成了什么时候是交答卷的最佳时机。按说越早交卷子会在越下面,留在桌上的几率越大,但是保不准助教吹风扇的时候哪面朝上,所以早交和晚交都属于高风险高回报。两人想来想去,决定选择中间的时间去交,不管怎么翻来覆去永远夹在中间,得高分不容易,得低分也不容易。于是二人终于悟了,政治真是个玄妙的东西,小小一个评分方式就囊括了这么多金融知识和人生哲理。从金融角度讲,这叫风险溢价,而她们显然属于风险规避型的投资者;从人生角度讲,这叫亢龙有悔,或者叫棒打出头鸟,于是她们便中庸了。
杜若和紫曦有一搭没一搭地扯回宿舍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宿舍楼和食堂之间的空地是回宿舍的必经之路,此时多出来一个推着车卖水果的阿姨。这是杜若记忆之中与她的第一次见面。这个城市的冬天不会下雪,但是潮湿阴冷,入骨入髓。杜若看不出她的年纪。她的皮肤有着农村人一贯的粗糙,眼角也已经爬上皱纹。杜若心里是想叫她“阿姨”的,可是她却扎着两个羊角辫,配上寒冬里长着冻疮的红通通的脸,看上去竟然有些孩子气。有好些女生围着她买水果,她便一口一个姑娘叫得热络。这年头,小姐妹妹的一大串,总是多了些油腻的味道。反倒是那一声“姑娘”让人拒绝不了纯朴的诱惑。
杜若不知道为什么会关注起这个卖水果的阿姨来。她发现阿姨总是每天天黑后准时在楼下出现,圆圆的脸冻在寒风里,被涂抹得比她面前的苹果更红润。她总是笑着,似乎那笑是从心里漾到脸上,一圈圈地荡成散不尽的涟漪。杜若再一次为她的年纪迷惑了,一颗装着那么多真实笑容的心,该有多轻。杜若每次看到她,都仿佛嗅到乡间泥土、果树、鲜花的气味,看到一棵棵树苗一株株小草成长的过程,听到莺歌燕啼、孤雁南寻的的旋律。渐渐地杜若也在那里买水果了。阿姨的水果又大又甜,价格也公道,若天气不是太坏,总是早早卖完。
政治考试前一晚上下了些雨,杜若被困在图书馆,回宿舍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的样子。她很意外地看到阿姨的水果推车还立在那里,车上还有些没卖完的水果。车后面,阿姨正一口一口起劲儿地啃着一块干瘪的馒头。杜若觉得她一定是饿坏了,在杜若心里,人只有在饿坏了的时候才会那样吃东西。旁边的男人应该是她丈夫,此时正帮她招呼着生意。男人每晚都会来接她,与她一起推着空荡荡的木板水果车,有说有笑地离去。此时,男人刚把水果递给前面的小姑娘,回头看着阿姨,五官皱在一起,不无疼惜地说:“这么冷的天,别吃凉的了。”那时,杜若已经走过她的水果摊儿,凉飕飕的风却和着她糊弄的回答从背后传来:“是热的。”
政治考试那天,杜若看到了阿姨的儿子。小朋友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套旧旧的运动衫,挺精神的样子。杜若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农村人结婚早,阿姨估摸顶多也就三十岁,那明明是姐姐的年龄。然而她却不想改口,而阿姨也仿佛习惯了大家叫她阿姨。路过水果摊儿时,杜若听到阿姨教育儿子说:“这儿是重点大学,要向哥哥姐姐一样好好学习,来这儿读书,以后就不用像妈一样,推着车卖水果了。”杜若心里骤然一酸,赶紧加快脚步离开。她想,阿姨其实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虽然她笑容总是明媚。这个水果摊儿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是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还是儿子走出农村的希冀。而无论是那样,最起码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做着一份体面的工作,她甚至不惜告诉她的儿子,你母亲正做着一份不体面的工作。她可以牺牲儿子对自己的尊敬,也要在儿子小小的心里埋下走出农村的种子。杜若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想要叫她阿姨了,在她有限的中文知识里,这也算是一种尊敬。
政治考试阅卷果然神速,这边专业课考试还没结束,政治课成绩就已经录入了网上查分系统。从结果来看,三秒定律显然不是空穴来风。杜若和紫曦意料之中地成为中流砥柱,一个学期不上课的章筱念拔得头筹,而认真听讲了一学期的吴雅芝却成绩平平。雅芝没有电脑,还是借紫曦的电脑查的成绩,她紧张而兴奋的神情被失望取代的瞬间被杜若收进眼里。杜若想要安慰雅芝点儿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安慰,总不能跟雅芝说,你就是学得太好,做得太快,交卷太早,而助教显然是把卷子翻过来吹了。这样的理由,连她一个旁观者都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