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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真相

第十五章真相

第二天日子照常。李萌看着手上的医案,等着病人的到来。这个病人是她几个月前开始接诊的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叫顾天赐,一个自闭症患者。他的父母都是博士学历,母亲在高校任职,父亲在外企做高管,每次过来都是母亲带着他。李萌很喜欢这个孩子,虽然他不能和人进行正常的交流,可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他怪,干干净净的一个孩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水银里的黑珍珠,看了就让人心生爱怜。李萌先让他习惯了自己的存在并按照常用的办法和他沟通,玩游戏和绘画,结果发现孩子对色彩特别敏感也很有空间感和想象力,下了班专门去为他买了一些益智的玩具和绘画的器具回来。每次和顾天赐一起玩儿的时候,李萌都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儿,以免对方感到压力。治疗虽然暂时并没有特别显著的效果,但李萌明显感觉到天赐已经开始信任她了,这是一切良好关系的根基。

李萌放下医案,抬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小笼子,藕合色的小铁笼里面有一只非常呆萌的宠物兔,灰黑色的皮毛光滑可鉴,这是她上周五拜托前台的eve去帮忙买的,eve家离宠物市场特别近。李萌也想过给天赐买一只小狗来着,不过和养过狗的eve取经时才知道,养狗的工作量不小,尤其是在狗狗还小的时候,据说小狗的骨骼没有长成,连楼梯都不能爬,需要在很多的时候抱着。不仅如此,照顾小狗不只是照料它的食住行那么简单,还要关注到对方的情绪啊什么的。当代得抑郁症的不只是人,还有宠物猫狗。最终,李萌还是想先让天赐从养小兔子开始。养宠物对治疗自闭症是否有效在国际上是有争议的。但对于任何一个孩子来说,养宠物都可以塑造他的责任心,锻炼他的独立能力,所以李萌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送天赐一只小宠物来养。再加上上周他们治疗的时候,天赐画的画里面就属兔子最可爱,所以这只宠物兔今天就会跟他回家,最起码如果天赐不愿意和人沟通,希望他会乐意和宠物说话。

天赐和他妈妈到了。她妈妈和李萌打了个招呼又聊了两句周末她带天赐都干了什么就回学校去上课了,据说现在是考期,考完试学校就放假了。李萌在她走之前跟她交代了一下关于兔子的事宜,对方表示会依照她的嘱咐只协助天赐养好兔子,但不会把责任接过来,李萌表示感谢。家人的理解与配合对于有任何心理疾病的人都至关重要。

送走了顾妈妈,李萌在提前铺好的一块儿童活动毯上坐下来,拿起上面的画板和笔,跟天赐说,“天赐,把桌上放着的那个装着小兔兔的笼子拎过来。”顾妈妈走了以后,天赐就站在屋子中间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可听到李萌叫他,还是有反应,等到听见“小兔兔”,就抬头瞟向李萌的书桌,看到了宠物兔,眼睛里一下子有了光彩。李萌状似无意地画着画,却在暗暗观察着他,看到他的反应,心才算放下,看起来这一步是走对了。也不催他,李萌接着画她的画。天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兔子一眼,再看她一眼,又看了兔子一眼……一直用余光瞄着天赐的李萌都快绷不住了,逼着自己低头不再看他。

过了一会儿,李萌感到身边有人跪坐了下来,儿童檀香皂的味道扑鼻而来,李萌抬头看到天赐用两只小手捧着小铁笼轻轻地放到了游戏毯上。李萌问他,“天赐,你喜不喜欢小兔兔?”天赐狠狠地点了点头,两眼仍盯着小兔子一眨不眨。李萌接着问她,“那这只兔子送给你好不好?”天赐顿了一下,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却没说话。李萌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双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只要肯用心就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但身为心理医生,她还得逼着他往前走,“天赐,如果你想要这只小兔子就要说出来。”天赐仍望着她不说话,李萌也回望着他不出声。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李萌很想放弃,但是她不能。她尽自己可能地用自己的眼神和表情表达出温柔、接纳、宽厚与鼓励,让天赐明白即使他不说话,也没什么,可是她还是希望他能说出来。

过了许久,李萌轻声地说,“这只小兔子叫小灰,它很孤单,它想要有个家。你愿不愿意带它回家,好好照顾它?”天赐的眼睛慢慢地移回到小兔子的身上,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对她点了点头。李萌跟他说,“那好,你去亲自告诉小灰,就说你要带它回家,看它愿不愿意跟你走。”

天赐重新捧起笼子来,举到自己的面前,静静地和小兔子对视了一会儿,轻声地说,“小灰,我带你回家。”

李萌的眼泪差点儿下来。她放下了画具,强忍着泪,从他手上拿过兔笼,打开笼门,把小兔子捉出来放到了天赐的怀里。兔子在天赐的怀里动了几下,天赐连忙紧紧抱住,就像怀抱着一个婴孩。他俯下脸去轻轻地蹭了蹭小兔子,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小灰,我带你回家。”

李萌再也忍不住,伸手环住了天赐,天赐倒也没挣扎,安静地在她怀里坐着,脸一下一下蹭着小兔子光滑的皮毛。一大人一小孩一萌兔,就这样在游戏毯上坐了很久很久。李萌轻轻地吻了一下天赐的头顶,跟他念叨起该怎样照顾小兔子的话来。一边念叨,一边问他听没听懂,记没记住。天赐始终没有停下来他蹭着小兔子的动作,却也时不时地“嗯”一声来回应李萌的问话。李萌有一种冲动,她特别想把这个孩子带回家去自己养,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吓了她一大跳,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过特别想亲近任何孩子的欲望,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特别怜爱天赐,仿佛从一开始就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似的。

后来,两个人又喂了兔子,用的是eve从超市里买来的拇指大的袋装迷你小胡萝卜。天赐的嘴角一直抿着笑,眼睛始终亮晶晶的。李萌觉得自己也突然变成了小孩子,竟自然而然地让天赐抱着小灰来蹭一下她的脸,而天赐居然照办了!李萌像是被电到一样,“哎呀”了一声,天赐“咯咯”地笑。李萌一把抢过小灰,用它的脑袋去蹭天赐的鼻子,天赐笑着躲闪,两个人闹成一团。李萌闹着闹着在天赐的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天赐害羞地缩了缩,却并没有表现出反感或畏缩,李萌知道天赐的治疗有了突破。心理疾病是对天性的捆绑或扭曲,治疗是将其释放和更正。与大自然产物小动物的连接使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天性得以释放。李萌无比感激那些做过类似实验的前辈们,今天的天赐和她都是受益者。

顾妈妈来得比规定的时间要晚,可李萌丝毫不介意。她是真的恨不得牵着天赐回家。告诉了顾妈妈今天治疗的进展,稳重知性的大学老师一下子红了眼圈。她哽咽着一边表示感谢,一边忍不住向李萌倾诉,他们两口子因为孩子的事情产生了巨大的矛盾,婚姻已经陷入了危机。李萌赶紧打岔让她更换话题,李萌知道对方是实在承受不住了才向她倾诉,而正是今天孩子在治疗上的突破使得她一直强装的刚强突然坍塌。不是李萌不想听,她只是不想让天赐听见。成年人所能犯的最愚蠢的错误之一就是低估小孩子的智商和感知力。顾妈妈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匆匆地道了谢就要走,李萌却拉住她,把一些对天赐下一步治疗的注意事项细细道来,又让她私下里发微信给自己聊她的心事,不收费。对方听得出李萌的真诚,这才收了尴尬的情绪,真诚地道了谢,拉着天赐走了。

李萌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有一丝隐忧,她不希望天赐父母的婚姻危机会对天赐的状态造成负面影响。她开始认真地考虑让天赐和自己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的可能性。

快下班的时候,李萌接到王吉利的电话,问她和刘一帆明天是否有时间到局里来一趟。他们手上的那桩案子已经基本查清楚了,可犯罪嫌疑人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对,而且在他们查证的事实当中还有缺失的几环。李萌告诉王吉利一会儿给他答复。挂了电话后,她先看了一下自己明天的日程安排,才打电话给师兄,告诉他这个进展并询问他第二天的日程。两个人心里都惦记着这个案子的进展,于是各自把手上的预约改了,约好第二天早上一起去市局。

再次来到市局刑侦大队的时候,刘一帆和李萌被带进了会议室。当时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警员,李萌扫了一眼,有几个他们追案子的时候曾共过事。进门之前,王吉利已经告诉过他们,这次会议是警局内部对这个案件的分析会,虽然理论上这个案子已经破获,但实际上,案件发生的前因后果仍有一些不明之处,还不能送交检察院对犯罪嫌疑人予以起诉。这次会议的目的就是让所有参与到此案的人员都能完整掌握整个案件的始末,梳理所有细节,从而明晰缺失的环节,再进行进一步的调查,补全案件的所有细节。李萌心下生疑,这些缺失的部分为什么不从犯罪嫌疑人那里获得呢?还没来得及细想,会议就开始了。

会议由肖龙主持,他言语简洁地阐述了整个案件的侦破过程。从他们接到孩子失踪报警开始,谈到并案侦查,继而又发现了第三起类似案件。在调查第三起案件的时候,按时间算其实是第一起案件的过程中,发现报案人洪梅的诸多蹊跷之处,追查下去认定其为犯罪嫌疑人。经查证,洪梅曾经有一个女儿,叫做周睿,如今下落不明,洪梅思念女儿成疾,绑架了第一个失踪女孩儿当作自己的女儿去养,而这个女孩儿最终应该是被洪梅失手杀害,这一点在得知洪梅汽车信息以后进行录像比对找到了其抛尸的证据,但却没有得到明确的口供。后来洪梅又绑架了第二个女孩儿,现已获救。现在该案件缺失的细节包括:第一个受害人的完整受害经过;第二个受害人的绑架经过;洪梅女儿周睿的下落;周睿的父亲究竟是谁,他在整个案件中的角色是什么等等。会议的结论就是要各部门继续进行实证的确认,确保在起诉的过程中,所有的犯罪细节都已经准确无误并有相应的证据支持。

一般情况下,这些细节都可以从已经被捕并基本确认犯罪事实的犯罪嫌疑人那里通过审讯获得,可洪梅自从被捕以后除了偶尔念叨着自己女儿周睿的名字以外,就一言不发而且情绪非常地不稳定,当审讯人员通过剥夺对方睡眠的方法进行疲劳审讯的时候,对方甚至显露出了暴力倾向。案件的确认工作基本上都不得不通过大量的排查工作才能获得,非常浪费时间和警局的资源。刘一帆和李萌今天被叫来就是尽量用心理咨询的手段进行问询,并且看一下洪梅是否真的有心理疾病,毕竟在一些案件中,有人假装患有精神病来逃脱犯罪所应当受到的惩罚。开完会大家各自散去继续忙手头上的活,肖龙亲自带着刘一帆和李萌朝着审讯室走过去,王吉利跟在后面。李萌自从刚才得知了他们俩的任务以后,脑子就一直在高速旋转着,等快走到审讯室的时候,李萌悄悄地问王吉利,“你那里有没有从洪梅家里拿来的属于周睿的东西?衣物或者其他什么的?”王吉利说,“有!我们拿到逮捕证和搜查证以后,去了洪梅家里取了一些物证过来做dna比对,结果三个女孩儿的dna都找到了相应的物品。你要吗?”“要周睿的,能现在给我吗?”这个时候肖龙回头对王吉利说,“去物证处拿来给她。”李萌心里一哆嗦,原来肖队一直在听啊!王吉利飞奔而去。肖队带着大家进了审讯室旁的一间办公室,等着王吉利拿东西回来。李萌找了房间的一个角落,低声用英语和刘一帆迅速商量着谈话的目的和策略,肖龙坐在房间的另一边,垂眸沉思。王吉利抱了一件米奇毛衣过来,不过毛衣是放在物证袋子里的。肖龙问王吉利,“这件证物处理完了吗?”王吉利点头,“处理完了!”“嗯,那你把它拿出来给他们。”王吉利听令,取出毛衣交到李萌的手上。几个人跟在肖龙的后面向审讯室走去。

再次见到洪梅,李萌在心里做着比较,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对方是神经紧张,有所提防的状态,但思维十分缜密,为人不失精明。而此刻,眼前的洪梅却完全地变了一个人。怎么说呢?就好像一个人所一直深深惧怕的终于成了现实,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审讯室里陪着洪梅一起等他们的两个狱警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刘一帆、李萌和肖龙。原本按照李萌他们的意思是不让肖龙跟进来,因为他的气场太强了,会让洪梅本能地产生抵抗和防御的情绪,但肖龙不同意,因为前一段时间在对洪梅的审讯过程中对方曾表现出了激烈的肢体对抗,所以为了他们的安全,他必须在场,不过他会答应会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的。

国内的审讯,一般会让犯人独自坐在屋子的中间,审讯的人则坐在离受审者有一定距离的桌子后面。其实这些设置也是有一定心理暗示的,前者让受审者感到无依无靠;后者则给摆明了与受审者之间的主从关系。可这次,刘一帆和李萌建议让洪梅也坐到他们桌子旁边,方便观察对方。仍是因为语言的缘故,负责引导谈话的责任落到了李萌的头上,刘一帆偶尔会在本子上写一两句话推到李萌眼下,辅助问询。李萌没有兜圈子,她甚至都没有打招呼或者寒暄,一上来,就直接问洪梅,“你想睿睿吗?”

洪梅原本一直木木地垂着头,听见这句话,猛然抬头,眼神如同利箭,一下子射向了李萌,李萌心中一滞,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洪梅,你想睿睿吗?”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策略,他们一致认为,洪梅的作案动机和一切案件行为都是围绕着她的女儿周睿,所以李萌也就忠实地执行了大家商量好的询问内容,直捣黄龙。当然,这样做也是冒险的,因为他们到现在为止也没查出来睿睿的下落,所以李萌在提问的时候需要模糊一些问题,还得根据对方的回答不断地调整问询方式和内容。

“你们找到她了?”洪梅轻轻地问,怕惊醒什么似的。

“是,我们找到她了。”李萌肯定地回答。

“你?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是个警察!”洪梅认出被捕前夕出现在她家的李萌。

“不,我不是警察,我是医生。”

“医生?睿睿怎么样了?她病了吗?”洪梅一下子扑了过来。

李萌本能地往后一仰,肖龙已经伸手拦住了洪梅。

洪梅的声音一下子软了下去,充满了乞求,“大夫,求求你,告诉我,我的睿睿到底怎么样了,啊?”

“她现在很好,你放心。”平静的回答。

“真的?”不放心地确认着。

“真的。”

“那就好,那就好。”洪梅刚才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现在,跟我们聊聊睿睿的父亲,好吗?”李萌及时抛出第二个核心问题。

“你们不是找到睿睿了吗?为什么还要问她父亲的事情?”刚刚放松下来的洪梅,一下子又紧绷了起来。李萌迅速推断,睿睿是被其父亲带走,而当时洪梅并不知晓,所以她才报了警,可后来却不知道怎么发现了真相,才又销了案。

“我们的确找到了睿睿,也找到了她的父亲。不过我们想听听你和睿睿父亲相识的故事。这个他不肯告诉我们。”李萌对自己的回答紧紧地捏了一把汗。

洪梅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着,怀念、眷恋、温柔、伤心、失望、愤怒、憎恨,就像一个长镜头层层变换着。很显然,洪梅陷入了回忆之中,肖龙、刘一帆和李萌都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审讯室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好像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似的,洪梅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李萌,“你知道我的老家在哪儿,对吧?”李萌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们已经查到了我以前的户口。可你们知不知道户口上写的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洪梅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李萌诚实地摇了摇头,她知道现在的洪梅只把她当作倾诉对象,而不是审问的人。一个怀揣秘密的人是痛苦的,可以倾吐秘密是一种巨大的解脱。找李萌做心理疏导的人有不少这一类的,所以李萌非常清楚该如何引导对方将自己的秘密吐个一干二净。这也是为什么她毫不犹豫地承认她对洪梅的身世一无所知的原因。洪梅很显然被她的回答取悦了。

“我家离襄阳县不太远,只有二十多里地。不过那里是地道的农村。我妈生了五个孩子,我上面有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爸一心想要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所以就让我妈一直生。家里原本就不富裕,因为超生更是被罚的家徒四壁。实在过不下去了,我父母就动了把孩子送人的念头。襄阳县里有一个孤儿院,就是后来在新闻里被爆出买卖儿童的那个,他们最开始想把我和两个妹妹送到那里去。我姐姐当时已经七岁了,可以干很多家务活,所以他们打算留着她,而我当时五岁,两个妹妹一个四岁,一个两岁。我那父母一打听,把孩子送去孤儿院没有半分好处就开始犹豫,因为当时的习俗是如果把孩子送人,那领养孩子的人家多多少少都要给孩子的亲生父母一笔钱,这笔钱被叫做营养费。所以我父母一合计,就觉得还是把我们几个送人更划算。于是他们就开始四处打听,看谁家没有孩子,打算领养,又出得起这笔营养费的。

最先找上门来的就是我的养父母。他们毕竟在县城里头住,家里有一个小卖部,可结婚四五年了就是没有孩子。他俩到我家来,一眼就相中了我。我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在村里就有不少男孩儿对我好……”李萌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暗自思忖,按理说洪梅并没有受过什么良好教育,言谈举止却很有文化修养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之,最后我的养父母给我的亲生父母留了一笔钱就把我领走了。刚开始,我在养父母家的日子过得还行,不过好景不长,有一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的养父趴在我的身上。”李萌听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你五岁的时候?”

洪梅的声音里满了愤恨和憎恶,“是!我当时就哭闹了起来,结果我的养母和我的养父大吵了一架。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跑了出去,跑回了我亲生父母家。我的养父母也追了过来。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件事说了,可我的亲生父母却仍然不愿意把我留下,他们不想把那笔钱退回去,更不肯再多一张吃饭的嘴。可我姐姐当时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死活不肯放。她跟我的父母说,如果非让我走的话,她也要跟过去。而我当时也告诉他们,如果让我回去,我就死。僵了很久,我的父母终于妥协,退了钱,让我留了下来。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姐姐,跟着她出入,跟着她干活。我姐姐也由着我,我的父母也没办法。

那时候,两个妹妹都已经被送走了,家里条件也好了许多,再加上这件事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他们也实在没脸再把我送回去。我就一路这么跌跌撞撞地长到了十六岁。书都是跟着村里念书的那些孩子借来读的。因为长得好,所以有很多男生甚至男人上赶着过来对我好。我也因此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十六岁那年,一拿到身份证,我就倦了家里的钱跑了。当时我大姐已经和邻村的一个男的订了亲,我父母要了不少的彩礼,却完全不管我大姐嫁过去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如何。打死我,我也不想被父母卖了换彩礼,然后扣扣索索地过一辈子。离家的事情我计划了很长的时间。村里一直都有人在外头打工。我也知道外面有不少骗子,所以我就找了个老实的人来问,他一直都喜欢我,外出打工也是想攒了彩礼到我家来提亲,不过我父母可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长得好,我父母一门心思要把我卖个好价钱。所以当我跟他说,我要和他一起出去打工赚钱。他就以为我也喜欢他,这么做是为了两个人的将来努力,就一门心思地帮着我离家出走。我俩先到了广东东莞,那里有很多的贴牌公司,就是为国外品牌卖苦力的工厂,我们厂是做真皮箱包、皮带、和皮鞋的。我的那个老乡原来就在这家厂子里打工,我就跟着他在那里落了脚。工厂是封闭式管理,男女都住厂里的宿舍,我们一个屋里八个女生,天南海北的哪里都有。早上六点起床洗漱整理内务,六点半吃早饭,七点开始上工,中午十二点吃午饭,下午一点继续工作,六点停工,吃饭,然后回寝室自由活动,九点熄灯睡觉。不过能够准时停工的时候不多。吃完晚饭后再回去加班是经常的事。我在那个工厂一共就待了三个月。吃饭在食堂,两周休息一天,还是轮休。那三个月我能出厂散个步的次数不超过五次。”洪梅语调平缓,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一样,有种事不关己的麻木。可说到此处却停了下来,平静无波的双眼里开始有了亮光。没有人催促她,都在静静地等着她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洪梅如同叹息一般轻缓地说,“然后我就遇见了他。”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由她这样说出来似乎抵得过千言万语。“他来厂子视察,看见我被别的女人欺负,就把我救了下来。那些女的,因为别的男人对我好都嫉恨我,在各种事情上挤兑我、孤立我。他把我救下来之后就问我想不想跟他走,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就带我来了d市。先租房给我住,后来买了套房子给我,写的是我的名字,又让我去念书,可我底子不好,念不了大学,就去学了护理。但我始终也没再出去工作过,都是他养着我。”洪梅的叙述充满了对那个“他”的感激、仰慕、依赖,虽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个男人包养了她,但很显然洪梅对他的感情却不仅限于金钱。这也难怪,一个从小就被亲生父母放弃,又遭到性侵的女孩儿,不得不学会用自己的美貌当做谋求生存的手段,可内心里,她一定希望有人可以照顾她,保护她,让她可以安身安心。况且这个男人对他也确实十分地慷慨和体贴。

“再后来,我们有了睿睿。”说到这里,洪梅顿了一下,仿佛从大梦中醒了过来似的,突然一把抓住了李萌的手,“睿睿在哪里?我要见她!我要见她!”没人料到原本一身祥和的洪梅会突然发起疯来。李萌在一惊之后,迅速地冷静了下来,用眼神阻止了要出手的肖队,李萌并没有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反而握住洪梅的手,望进对方的眼睛里面去,“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我保证让你见到睿睿。”

“真的?你说话算数?”洪梅的手握得更紧。

李萌忍着痛,重重地点了点头,“相信我,我一定让你见到她。”

洪梅看到了李萌眼里的真诚,慢慢地点了点头,把松开了李萌的手。

“后来他把睿睿带走了却没告诉你,是吗?”李萌大胆地推测。

“对!我还以为睿睿丢了,都快急疯了。联系他也联系不上,就报了警。”洪梅的声音颤抖着,想来当时受到的惊吓已经渗进了她的骨髓里。

“后来你又为什么销了案?”李萌追问。

“嗯,后来他得知我报了警就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把睿睿带走了。他以后都要带着睿睿到国外生活,不回来了。对了,睿睿既然在国外,你又是怎么找到她的?他们回来了吗?…”洪梅一边说,一边流泪。一个她以为可以信靠终生的人,留下她走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她在心里构建的温暖的安全的幸福家庭,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自欺欺人的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被逼着看清现实。她不是不知道对方有自己的家庭,也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可她只想抓住这世上唯一的温暖,却终是成空。

“那个时候你到医院去做什么?”李萌自己都奇怪,为什么这个案子的所有细节都像烙到了她脑海中一样,她怎么就记得这么清楚!

“嗯?啊,我当时非常不舒服,就去医院看了看。”洪梅眼光闪烁,神情复杂。

“你得了什么病?”

“没什么,就是肠胃不适。”洪梅敷衍地回答到。

“不是吧?你再好好想想。”

“真的没什么。”

“洪梅,你刚才答应了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你这么快就忘了?”李萌隐下的半句话是,“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食言,不让你见睿睿?”虽然话未出口,但洪梅却听懂了。

“没忘,没忘!我都告诉你,你一定把睿睿带来见我!”李萌做了一个“你继续”的表情,洪梅终于说了实话,“我去医院做检查是因为我又有了身孕。”

“你没告诉睿睿的爸爸,对吧?”李萌问她。

“没有。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来电信息是屏蔽的,再拨回去就已经打不通了。显然他不想让再我联系他。如果我不报警,如果他不担心事情闹大的话,恐怕连那通电话也不会打过来。”洪梅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恨与不甘,还有一丝嘲笑。

“可后来那孩子掉了,对吧?”李萌轻声却坚定地问。

洪梅一下子瘫了下去,开始哭泣,“我以为睿睿走了,老天又给了我一个孩子,至少我还有个家。可……”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老天爷对我为什么这么残忍啊?!”

洪梅以为她失去了“丈夫”,至少还可以有一个“孩子”,来维持她心里面那个家庭的相对完整,但是她的“孩子”,却一再地被剥夺。孩子失踪,被带走,永不再见,发现怀孕却又失去,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让洪梅陷入了崩溃。流产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触发她开始犯罪的那个点。想到这里李萌忍不住用余光瞄了肖龙一眼,正看到肖龙偏头看她,她赶忙收回眼神继续提问,

“洪梅,你既然知道失去孩子的滋味,怎么能忍心让别的母亲也失去她们的孩子?”李萌轻声地问,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责备,更像是一声叹息。

洪梅置若罔闻。她的眼睛越来越红,整个人开始发抖,“孩子,把孩子还给我,睿睿,睿睿!”喊着,喊着,洪梅整个人扑向李萌。

肖龙狠狠地往后拉了一把李萌,李萌整个人向后倒去,刘一帆及时地扶住了她。李萌从倒了的椅子旁站起来的时候,洪梅已经被肖龙制住,却没有停止她发疯般的挣扎。谈话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安置好了洪梅,刘一帆和李萌跟着肖龙去了他的会议室,王吉利和另外几个一直在审讯室配套的观察室里观看审讯的涉案刑警也跟了过去。

大家就坐以后,肖龙开口问李萌和刘一帆他们对洪梅的看法。李萌把发言的机会交给了刘一帆,因为她一直在问询,而师兄却一直在观察,所以他的分析反而会更客观。刘一帆的回答很直接,“洪梅是一个智商很高,情商也不低的女人。这一点从她的犯罪细节上就可以看出来,今天她谈话的逻辑性和条理性上我们也得出相同的结论。很明显,她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巨大的缺失,就是缺少一个完整的家庭。虽然她在原生家庭里长到十六岁,可在那里除了扮演父母角色的姐姐之外,她没有感受到亲情。这才是她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组建自己的家庭是她一生的执念。在遇到周睿父亲的时候,她拥有了自己的‘家庭’,而在有了睿睿之后,这个‘家庭’变得完整。可当周睿的父亲带着睿睿离开她的时候,洪梅的‘家庭’开始破裂坍塌。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了孕,在绝望中有了希望,她抓住这个希望,想再次重建自己的‘家庭’,可意外的流产却使她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从而开始绑架和睿睿长相相似,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重建‘家庭’。”

大家一边听一边点头,这些推断都非常符合案件的事实。

刘一帆继续着他的推论,“我有一些猜想,还需要进一步的证实。首先是关于洪梅杀害第一个女孩儿的这件事。可能是过失杀人,请你们查证。其次,是关于洪梅的精神状态。她很有可能在睿睿被带走并流产后,就患了抑郁症,又因为狂热地试图重建并保护自己的‘家庭’,所以又有了一些狂躁症的症状。就今天的观察而言,我更倾向于她得了bp。”说到这里,刘一帆转头看着李萌,挑了挑眉。李萌帮忙解释,“bp就是bipolaraffectivedisorder,通常称为bipolardisorder的缩写,就是双相障碍,是一种既有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疾病。”说完,她朝着刘一帆点了点头。

刘一帆冲她灿然一笑,回过头去总结自己的阐述,“当然这些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才能得到最终的结论。目前基本上我看出来的就这些。”说完,他又回头问李萌,“师妹,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李萌心想,他什么时候学会“师妹”这种称呼的,嘴上却答道,“没有啦。”

肖龙开始分派工作,让手下的人根据洪梅的叙述和她的经济来源去查睿睿父亲的下落,看他是否真的移了民,无论如何也要确认睿睿的安全,还命令属下继续查清所有相关犯罪事实的细节,尽快结案。

散会之后,肖龙把刘一帆和李萌留了下来,对他们的贡献表示感谢。李萌趁机向肖龙提出了一个请求,“肖队,你们找到睿睿的时候,能不能安排她和洪梅见一次面?如果事实真像洪梅所说的,睿睿确实是在国外的话,那能不能请您安排进行一次视频通话?”

肖龙那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此时却有了一丝变化,他皱着眉问,“你是为了践诺吗?”

“不仅为了践诺。睿睿突然被带离从小把她带大的母亲,心理上也会产生焦虑和被遗弃的印象。让她见见洪梅,也让洪梅告诉她,出于一些不可抗力的原因,睿睿需要和爸爸在一起生活,但母亲仍然爱她,这是对孩子的一种保护,会让她减少对新的生存环境的排斥。而且无论对洪梅还是对睿睿而言,她们都需要一个closure(结束),这样她们才能开始新的生活,无论那种新生是否如人所愿。”李萌第一次大胆地看着肖龙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把这些话说出来。

肖龙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睛,点了点头,“放心吧,等找到了睿睿,我一定会安排的。”

李萌还是不太放心,她怕洪梅说错话反而会给睿睿造成阴影,也担心睿睿那边会说出什么刺激洪梅的话来,还有即使睿睿仍在d市也最好不要让她去监狱探监,母亲突然变成坏人,甚至是杀人犯这样的事情还是等她长大了,心智成熟了再跟她讲。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跟肖龙把这种担忧说了出来。肖龙干脆地说,“这样吧,他们通话的时候,我叫人提前通知你。你来安排具体的谈话内容。”李萌连连点头称谢。肖龙不禁莞尔。这个小丫头知不知道自己帮了他们一个大忙,怎么揽了更多的活还这么高兴。

刘一帆和李萌开车回咨询室。车里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刘一帆开口破冰,“李萌,你别太难过。”他和李萌共事这么久自然是很了解她的。她很容易对谈话对象产生共情。此时的李萌对洪梅的心境应该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知道。可一个人没法用理智控制自己的感受。”李萌无奈地回答。

“我明白。可你是你,她是她。你无法替她活着。所以你还是尽快地将自己分离出来吧。”刘一帆继续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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