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探心

内线电话响起，前台通知李萌，她十点的预约者已经到了。李萌已经做好了接待对方的准备，eve把访客送了进来，就关门离开了。每个来访者和咨询师的第一次见面都像是一场博弈，充满了不动声色的打量、评估、定位与较量。

来的人是一位熟女，三十左右的年纪，因为保养得好，脸上并不见任何岁月的痕迹。精致的妆容，每一个细节都打理得恰到好处，职业女性特征明显，却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流露出一丝魅惑，非常地吸引人。着装的品味良好，看上去生活条件也不错，包包和鞋子都是品牌的。别看李萌生活中对这些东西常常视而不见，但作为专业修养，她曾经花了相当的时间和精力研究了很多可以在一瞬间判断对方社会定位的细节，只是她脑子里像是有一个开关，下了班之后就会自动关闭。而此刻她雷达全开，已经将观察到的一切都输入了大脑之中，等着在谈话中加以确认、调整或修正。

两个人就坐以后，李萌先挑起话头。这很容易，她通常都是从对方所提供的信息开始，引导对方谈论自己，以便可以更多地观察了解对方。即使对方兜圈子，只要肯说话，就不是无效信息。

“林女士，您的信息上说您是做奢侈品的，能具体聊聊都是做些什么吗？”

“哦，就是把一些国际上的二线品牌的分销权签下来，在国内开设专卖店。客户是那些希望用知名品牌但却不是非常有的中产小资阶层。如果特别有钱的就会到国外专卖店直接采购，超级有钱的会直接在总店预定。但那些人都有自己的购买渠道，我们所服务的只限于中产阶级。”

言语简练，对自己做的事情认识得非常清醒，没有沾沾自喜，也没有自卑，是个非常理性的人。李萌在心里下着判断，并且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对方的包和鞋。

“我用的包和鞋，还有其他的类似于钱包，皮带，丝巾，眼镜等等都是我们专卖店代卖的品牌。李小姐如果感兴趣，我可以给你折扣。”

又是一个试图掌控谈话节奏的咨询者，非常主导的性格，而且来之前把她的信息了解得非常清楚，不仅如此，从进门开始，对她的称呼就很有意思。对付这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先示弱，顺着她来，让她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控制之下从而放松警惕，而后再找机会掌控话语权。“那好啊，先谢谢啦！”李萌笑着，略显调皮地回答。

气氛松了下来。李萌确认完林女士其他的相关信息以后，发现对方是一个非常理性，做事也很有计划性的一个人。谈吐犀利，思维缜密，一时间还真的看不出她有什么心理上的弱点。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一个她这样的人却从事了一个自己并不十分尊重的行业，而她打扮中所竭力突出的女性美虽然和她所从事的职业有关，却和她的个性存在着冲突，这让李萌有一丝违和感，于是抬头看着对方问道，“林女士，您来我们这里做心理咨询，主要想解决什么问题？”

“哦，难道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不都应该是你们做大夫的事情吗？”林美丽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萌反问道。

虽然这个说法一般适用于传统临床医学，却也不能说对心理咨询就完全不适用。对病人做出诊断并进行治疗也是心理咨询的常规套路。想到这里，李萌笑着说，“您说的有道理！那我们就先做一个心理测试，好不好？”

“好啊！”林美丽似乎非常满意对面这个小大夫的柔顺态度。

李萌走到档案柜前，拉开柜门，找到心理测试那一格，手指划过“常规心理测试”“特殊心理测试”停到了“实验性心理测试”上，从里面抽出了一份文件，背对着来访者，李萌的嘴角一直噙着一丝笑意。她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让对方做这套她和导师最新设计出来的测试题。

李萌将测试题和笔一起递给林美丽。然后问她要不要喝点儿什么，对方却只摇了摇头，注意力早已经全移到了那些题目上，厚厚的一叠纸，写满了选择和填空题。“请在四十分钟内答完。”李萌和林美丽几乎同时抬起手腕看表，李萌因为这个巧合不由得笑了一下，而林美丽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忙着提笔开始做题。

李萌捧着自己的保温杯喝着里面泡的胖大海，心里暗暗地笑。这套测试题，前面是一些是针对性格定位的常规测试，而那些有陷阱的测试内容都藏在了后半段。题量故意加大到让任何一个答题人都在开始答后半部分的时候，手忙脚乱，为了赶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只能迅速读完题目就凭本能把第一个出现在脑海中的答案写上。不仅如此，为了防备那些格外聪明答题快的人，这些题目在设置中还有很多貌似重复了前半段的内容却在细微处有些调整，很容易就让答题的人在似曾相识中说出心里话来。这套题和其他几套实验性心理测试试卷是她在回国之前就开始和导师一起设计的，目的是找出一个人潜意识里的原动力，是权力，金钱，**，爱情还是其他。这些题目都散乱地混在了大量的其他题目之中，很难被发掘，不容易引起答题者的注意和警惕。李萌已经注意到，林美丽是一个有轻度强迫症的人，当她把手机从手包里拿出来的时候，李萌注意到这款手包里面额外加了夹层，这样就可以把钱包，钥匙，手机，车钥匙，化妆品，面巾纸等分隔放置。对一个不大的手包如此不嫌费事地改装，就是说她对秩序的要求已经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加上她一丝不苟的打扮和说话的滴水不漏，林美丽的控制欲恐怕比她原来认为的还要强。对一切外在事物过于强烈的掌控欲，通常意味着一个人极度缺乏安全感，内心深处的某一个点格外地脆弱，只要找到那个点就可以让对方完美的伪装出现裂痕，那时候，这个人真实的自我才会浮现出来，咨询师才能够进行有效的心理疏导和干预。

李萌笑眯眯地想着，以后应该想办法让更多的人做这些题，方便搜集第一手信息，进行评估反馈，以便对这些题目进行改良或增减，还需要进一步扩大数据库和题库，这样，她的毕业论文也就有更完备的临床数据做依据了。如果有人进来的话，就会发现年轻的咨询师捧着保温杯，笑得像只偷吃了鸡的小狐狸。

时间差不多了，李萌看了看林美丽的答题情况，发现她已经快答完了就没有催她，而是耐心地等。林美丽终于答完了，看了看时间，脸上现出了懊恼的神色来。李萌见了心里一乐，呵，这是她的患者从进门之后至今露出的第一个真实表情。李萌伸手过去把卷子拿了过来，“我身后吧台上有各种饮品，挑一个你喜欢的喝吧，我先看看你的答案。”李萌在对方稍微松懈的时候，有意在态度和话语上做了两个调整，称呼从“您”到“你”，又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一件对对方有益的事情，因为她的态度太过自然，完全没有引起对方的任何注意。林美丽依言起立朝她身后的吧台走去，所谓吧台其实和商务酒店的迷你吧差不多，几层格子上分别放着各种瓶装饮料和袋装饮料冲剂。还有一个电热水壶和饮水机一体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林美丽挑了一瓶苏打水，一边拧瓶盖，一边往回走。

这个时候，李萌已经把套题里面她真正关心的问题挑出来扫了一遍，印证了她的一些猜想。不过鉴于对方的强势，她得找个迂回一点儿的法子让对方开口。“累不累，需不需要休息一会儿？”“嗯，也行，那就休息几分钟吧。”其实咨询的一个小时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可屋子里的两个人似乎都忘了这件事。也就过了一分钟，似乎恢复好状态的林美丽却再度开口，“我答得怎么样？”好像那是一套考题，而考试的结果对她格外的重要。

“这是一套心理测试题，主要是对性格类型进行判定，不是考题。”李萌不由得笑着回答。

“哦，那我的性格属于那种类型？”林美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李萌的脸，好像等待着判决的罪罚。李萌感到了对方的紧绷，这并不符合她刚进来时所表现的自信和从容，不过对方既然给了她一个这么好的突破口，她自当善加利用。

“林女士在校的时候成绩一直都很好吧？”李萌不答反问。

林美丽不禁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李萌心说，你那么紧张考试，连一套心理测试题都做得如临大敌，再加上控制型人格，完美主义倾向，就必然会对学习和考试都一直格外认真对待，不过我当然不能告诉你这些，“我从你填的个人资料上看到的。你毕业的学校和专业都是出了名的难考。”

听了这样的解释，林美丽神色一松，原来是这样。

“林女士，你婚姻状况一栏填的是未婚。一直没结婚，是不是眼界太高了呀？”李萌略带调侃地问。他们的登记表设计得很细致，婚姻状况里分：未婚，已婚，离异，丧偶，再婚和其他。“其他”放在那里是有深意的，为的是那些性取向特殊的人群。其实当初设计登记表的时候很想加入性向一栏，不过鉴于中国人的传统和内敛，这一部分的答案只能留给咨询师去挖掘了。

“也不是，我有男朋友，已经谈了几年了。”林美丽的声调是平直的，完全没有谈到私生活时应有的波动。李萌隐隐地开始兴奋，心道，来了。

“介意和我聊聊你的男朋友吗？”闪着好奇的大眼睛，此刻年轻的咨询师好像一个想听八卦的闺蜜。

林美丽的神态放松了下来，依旧平静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就是同学关系。毕业之后也没什么联系。三年前，他到我们店里给他姐买生日礼物时才恢复了联系。一来二去的就处上了。”

李萌在心里画魂儿，那个所谓的姐姐恐怕是前女朋友，见到林美丽才临时改的口。

“既然你们俩以前就认识，现在又已经谈了好几年的恋爱，就没想过要成家吗？”李萌摆着个八卦的样子继续问。

“他倒是提了几次，说家里人催他赶紧结婚好要小孩……”说到这里，林美丽突然停了下来，好像突然变得无以为继了。

李萌却轻声地问，“可你却不想结婚，对吗？”

林美丽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你无法相信他。”李萌温柔而又坚定地说，“是因为你们交往的最初，他隐瞒了以往情史的事吗？”李萌观察着对方一切的微表情。

犹豫了一下，林美丽回答，“…就算是吧。”

“你以前交过其他的男朋友吗？”李萌接着问。

“上大学的时候有那么一个，处了一个月就散了。”

“那也就是说，这个人才是你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是。”

“你们之间的性生活和谐吗？”

跨度和尺度都有点儿大，而且这样的问题来自于一个小女生，不过话赶话，两个人像坐上了快车，都停不下来了，顿了一下，林美丽还是选择回答，“还好。”

“你享受和男友做爱的过程吗？”李萌没给对方留下喘息的机会。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你爱他吗？”

“还行。”又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爱你吗？”

“应该爱吧。”

“你们双方家庭的条件怎么样？门当户对还是不很匹配？”李萌的问题一个快过一个。

“双方家庭条件差不多，双方老人对我们的婚事也是乐见其成的。”

好，排除了外因，家庭条件相当，男生催婚，成家意愿明显，那么问题只能出现在女生身上。“你不肯结婚，为什么？你不信任你的男友，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最初相处时，他对罗曼史的隐瞒，你们已经相处三年，那些问题应该都已经得到了解决。你究竟是不信任你的男友还是不信任婚姻本身？”李萌的语速越来越快。

林美丽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着，迷茫，愤怒，恐慌，恍然。

“你父母的婚姻有裂痕？问题出在你父亲身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那个时候多大？”李萌用疑问的句子说着肯定的话，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