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月光在眼里溶成一片,心口疼痛得几乎让我快喘不过气来。委屈、悲愤、惊惧,这一切的情感,在如此的时代背景之下,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渺如埃土。
我捏紧手指,似乎当日满室的血腥和药味再次向我侵来,呛得我几欲晕厥。
脸,已扭曲得不成样子。
为何他们于我如此重要?连我自己也无法诉清,其中因由似有满腔言语,却终究无法吐露一字一句,只是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情绪不自觉的涌出来,容不得我细细分辨。
他们,早已成了我的至亲。
……
当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将布幔的纹路描摹,马车里满是斑驳的影。
昨晚,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脑袋隐隐发疼,眼睛也快肿的睁不开了。
手指突然碰到一件物事。
是面饼。
我拿起干粮,突然想起申公豹来,这时候他在哪?
“泠……申公豹!”我呼喊着,声音嘶哑,又不自觉的咳了两声。
“在……”车帘被掀开,灼眼的阳光刹时狂涌进来,我伸手挡着眼睛,只一会,阳光又被阻在了车外——帘子被他放了下来。
“……我们……到哪了……”面对着他的目光,我突然有些尴尬,昨晚的情形,确实有些失态。
“尚未出微。”他回答得简洁,平静得有些过分。
我突然有些生气,他对冀州,难道竟无丝毫情谊?又或者,侯府待他,就真如奴隶?否则,何以经历过父亲他们的悲哀之后,还能如此淡漠?
我拿起面饼,狠狠的咬了一口,愤愤之意,溢于言表。可猛然间,却又觉得自己如此好似无赖,自己悲苦,也要别人与你一同悲苦吗?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没事了……我想休息一会……”我吃完干粮后,和衣躺下,背对着申公豹,有些无助的把身子蜷缩着。苏全忠的死讯是从姬发那得来,那时虽震惊,可心底隐隐觉得这消息是假的,毕竟冀州的事,姬发怎么会知道得那么迅速,那么清楚,万一,是姬发串通夏檀来乱我心神的呢?可即便有这样的想法,我仍偏执的信了,苏全忠身体上的创伤,足以覆盖我所有的疑虑。此番,申公豹将消息再一次确定,那么真实,不由得我再生疑虑。所以这次的悲,比上次来得更为纯粹,难以压抑。
车里静得似乎有些不像话。
“……我……”申公豹开口,将静谧打碎,却欲言又止。
“什么?”我没有转身,只淡淡问了一句。
“……部落毁灭时,我不过八岁,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先王,他在马上,手中长剑闪着凛凛寒光,子启在他身旁,被士兵们保护得一丝不苟,而我则随着俘虏们被绳子牵引着,慢慢走向一人。”
“……那人把虚弱的、年老的、年幼的,选出来,就地斩杀。快到我时,前面那人的血溅上脸,我将其拭去,就像擦去屋檐上落下的雨水。仰头望向那人,他也注视着我,我看见,那似乎不像是人的眼睛……”
“你不害怕吗?”我不禁被这突如其来的故事吸引,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忘记了,似乎害怕到极致,又似乎根本不怕。”他住声,想了想,又道:“我生下来时,就只有母亲一人,六岁时,她得病死了。每当我肚子饿时,便上街乞讨,得到的食物,总会放一些在母亲身边,直到我发现母亲越来越不对劲,她的身体开始坏了,有虫子爬出来,直到那时我才醒悟,原来她死了。于是我靠着乞讨活到八岁,血溅上来,与雨溅上来,并无分别……”
闻言,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我想起身安慰他,可终究没有这么做,我知道这样会让他难堪。
谁又会把伤疤撕裂后,又赤裸裸的暴露在阳光下呢?
“火焰把部落烧成黑灰,那人望着我,突然笑了起来,把我从队伍里拉出来,带到先王面前,说是想把我编入军队,先王点头,我便在军队里安顿了下来。”
“吃喝不成问题了,倒是那些士兵瞧不起我这俘虏,要打便打,呼来喝去……”他的语气突然凌厉起来,莫名叫人害怕。
“商军驻在部落,为了还未拿完的战利品。然而就在准备回朝歌的头晚,俘虏们害怕路上受苦,想到回到朝歌也是沦为奴隶和祭品的命运,竟杀掉守卫,悄悄溜了出来,而我却被一个士兵叫起来,给他倒便桶。那晚的月亮出奇的明亮,确实适合潜逃。不幸,却撞见了我,俘虏们害怕我出声,一刀刺入了我的腹部,至此便人事不知……”
“当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笼子里,与满身泥污的奴隶一起。原来,便桶在我晕过去的时候洒在了身上,粪便糊上了伤口,才未失血而死,加上俘虏们逃跑时惊慌失措,所以那一刀并不深。一个路过的商人发现了我,那时商军已经不在那了,他见我尚有余温,便捡了我充个奴隶,好在市场上多卖几个钱,如此才得以苟活。”
他不断诉说着,时而激动,时而愤怒,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亦是无机会见到。
“我一直被人交易,耕过地,拉过车,活得便如牲畜,直到……直到被主人买下,在侯府才有了几分人气……”
“后来我师父向侯爷讨了我,便随着他去学艺。我有个师兄,拜师比我早,法术也胜我百倍,就在不久前,我曾打到一头鹿,剥下鹿皮来送了师父,却不知师兄向师父说了什么,师父大怒,不仅烧了鹿皮,还将我赶下了山。我不知去哪,也不知身在哪,机缘巧合遇到了子启,我认识他,他却不记得我,他见我身怀异术,便邀我去微地,我便在微安顿下来,直至今日。”
“所以,我无法理解常人的情感,少爷对主人的,夫人对少爷的,甚至是牧清姑娘对少爷的,只因我不曾有过……”他的话好像并没有说完,可我听见他掀开车帘的声音,紧接着,几声呼喝,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不曾有过……不曾有过……
我瞪大眼睛,不停的琢磨这四字。
他竟用自己的磨难来向我说明他为何一直那么淡漠!
真是,极其笨拙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