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幽长深邃的宫道,昭王自十岁出宫至而加冠,算上今日,走过四次。
一次随睿王安景云入宫觐见,一次丽妃温氏寿辰,一次帝子圣旨赐婚,一次……母兄联手,试探于他。
那第一次,他清清楚楚听见小太监宣得是睿王一人,却也迟疑片刻,跟着要上殿面圣。末了竟被带刀侍卫挡在门外,言说再敢上前一步,便可以先斩后奏。他不知这是谁的命令,但已然明白,昭王一命,有如草芥。
这第二次,他与安景云一道为温氏庆生,奈何俸禄常年被克扣,实在备不下甚厚礼。他只记得年幼时,温氏曾称赞过廉王聪颖,十岁便会抚琴,一曲凰鸣惊艳四座。安怀信则在席间忆起丽妃入宫之时有一架好琴,名为清风,这琴本来一文不名,仅因其背侧一副清风拂露图而格外别致。事隔经年,他仍然铭记于心,节衣缩食攒下了几两银子,又卖了为数不多的一套绸缎衣裳,换了一把平平无奇的琴。那幅清风拂露图乃是笔墨画上,他只见过一次,又无过目不忘的本事,唯有勉强靠着回忆刻出几分相像来。
他是堂堂的五皇子,当朝昭王,又何曾学过木工。小小的一双手直被粗糙木茬划得满是伤口,被锋利的刀刃扎透了掌心,细小的木刺楔入皮肉拔不出,就用刀尖一点一点剜出来。未防鲜血填入沟壑之中,成了一幅血染的竹林晚阳。
然而当他将这把琴进献与温氏,六宫妃嫔无一不讥笑讽刺,更不必提几位皇子。就连最为年幼的宸王安庆云,都晓得在帝后陈氏怀中咿咿呀呀的说,指指点点。他两手缠着肮脏的破棉布高举着那把琴,想着或许他的母妃会如同赞赏廉王那般对他另眼相看,或许他也能如睿王那般光明正大的步入太学,习四书五经,骑射礼仪。他又何曾料想得到,温氏久久不曾命人收了礼,还须得是皇贵妃韩氏图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道是昭王一番心意不可辜负,做寿的丽妃这才勉为其难收下了。
可在那之后,他也曾亲眼看见琼华宫的侍婢将那架琴与干柴列作一堆,想来都是要烧的。而他掌心那道丑陋的疤,直至睿王在府前设下除妖阵之时,以手掌去碰了灼烫的炭火方才消去。
第三次,他身着安景云的旧衣,似个乞丐一般被引入琼华宫,丽妃要他娶亲,尽是为了旁人铺路。
如今……
两指并拢点在喉间,本来激出了那一盏冷茶。可苦涩味道再次泛入口腔,竟都不想吐出来。
化功散。
功力越深,毒性越猛。内力浅薄之人,轻则武功尽失,重则筋骨尽断,形同废人;内力深厚者,必死无疑。
这东西价值连城,委实难得。纵然是问江南天剑门买都需一掷黄金百两,才能换得区区一枚丸药。对付小有所成的楚珑歆,可以用十次左右;即便是对付如陈瑰月一般的寻常侠士,都至少可以分得出五次来。他骁瘟何其有幸,一整颗丸药,那么苦,尽数化在了茶水之中。
安景云多么失策,怎就不知先尝上一尝。若换作旁人,唯恐早已洞悉他心思,当场就要杀人灭口。
自然,如若睿王当真提早试过味道,此时一定在想——多么愚蠢懦弱的昭王,明知味道不对,还是要喝,并且一饮而尽!
一口水呛出,他再也支持不住,扶着宫墙跌坐在地。
御花园至宫门,这条路不长,他却仿佛走了百年。每一寸,每一步,他的心都仿佛被刺破、捏碎,鲜血淋漓地在满地尘埃之中被他亲自碾压践踏!
那有多疼,他都不晓得疼。
其实,分明已经释然多年了。
他极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对这座毫无生养之恩可言的残忍城池产生分毫的依恋与不舍,可他从未尝过这里的甜,才会万分的期待憧憬。或许温氏适才眼中有半分迟疑,他就当真会为了安景云的春秋大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残存在体内的些许化功散开始顺着血脉蔓延开来,锥心的疼痛自身体各处席卷而至,来势汹汹。他一时全分不清哪里更痛,只是顷刻之间就忍不住蜷缩着倚靠在墙边,两手抱膝死死揪住了裤管,咬紧了牙关也抗不过这似洪水猛兽一般的剧痛。冷汗霎时间湿透了几层衣裳,他几乎就要咬碎了槽牙,这折磨却愈演愈烈,仿佛一柄重锤,在一寸一寸敲断周身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