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舅舅五十出头,继承了家传的好相貌,鬓角虽已星星点点,却斯文儒雅,只是脸上总有种犹犹豫豫,欲语还休的神气。
一起回来的女儿蔓蔓,二十来岁,并不像国外女孩子那样活泼明快,乌沉沉的大眼睛里总带着心事,舅妈是广东人,颧骨略高,薄薄两片嘴唇,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果然刚办完丧事,一杯茶还没喝完,她就当众发难了。
她声音不算大,但尖锐刺耳:小白,你姥姥已经入土为安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走啊?
方小白一愣,看向他舅舅,他却偏着头,垂着眼睛一味地吹杯子里的茶叶。
方小白一颗心猛然下坠,问:什么意思?
舅妈努力挤出笑来:这两天有开发商找我们,附近要起一片商业区,他们出价还不错,我和你舅舅他们久居国外,估计以后也不会回来,想把这宅子卖了。
方小白把茶杯重重放到桌上:开发商这两年不停地在找姥姥,她老人家一直不松口,说祖上的根不能丢,你们不是不知道!
小白舅舅掏出块手帕印了印额头上的汗:知道,知道,小白,那都是老年人陈旧的想法了,之前哄老太太高兴,现在她已经去了......
“所以呢,她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把她的宅子卖了,她头七还没有过,要是想回来却找不到家怎么办?”小白的声音愤懑中带着凄楚。
“呸呸呸,那都是封建迷信,人死如灯灭,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信这一套?!”舅妈的声音尖厉起来。
方小白冷着一张脸,说:反正这个事我不同意。
“小白哥,这个事其实也轮不到你不同意,我爸妈告你一声是客气,你咋就上脸呢?!”一直默不作声的蔓蔓突然插嘴,话里像掺了辣椒粉,辛辣又呛人。
大家伙顿时坐不住了,讪笑着找借口要离开。
舅妈一挥手:在坐的都是我家的亲朋好友,这个事烦请做个见证,今天了断了,免得日后人家说我们仗势欺人,以大欺小。
方小白冷冷一笑:巧了,你们不仅以大欺小,还以小犯上,占全了!
“你......”舅妈被他一噎,顿时柳眉倒竖,浑身乱颤,到底顾及身份,一甩袖子又坐下:我不和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一般见识。
这话如淬了毒的尖刃,正中方小白的心口。
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蹿了起来,攥着拳头,恶狠狠地盯着她,眼神像要吃人一般。
安明月赶快走过去,一边悄悄拉着小白,一边笑道:舅妈这话就说错了,小白虽然命苦爹妈去得早,但这不还有嫡亲的舅舅吗?老太太常说小白妈妈待舅舅简直长女如母,舅舅肯定也不会委屈小白的,舅舅,您说呢?
短短几句话却绵里藏针,四两拨千斤,大家的目光刷刷都转向了舅舅,他额头上的汗更多了,简直涔涔而下,他说:小白,你放心,如果你生活上有困难,舅舅绝不会袖手旁观。
一贯的老好人口气,绵软温和,可关于出售老宅子的事儿,却没一点退让之意。
大家都不再说话,屋里的空气突然凝滞起来,只有深深浅浅的呼吸此起彼伏。
赵大娘突然挤到前面来,说:大家别急,有句话我早就想传达了,却一直插不进嘴,老太太提前就立好了遗嘱,律师正在路上。
大家一愣,连方小白脸上也满是惊讶。
赵大娘说:老太太交待:一应事宜她都得安排妥了,免得一家子亲骨肉整得跟乌眼鸡似的,让人笑话。
小白舅舅的脸一下子涨红得像猪肝一样,回头狠狠地瞪了舅妈一眼。
大伙纷纷告辞,赵大娘却留住了安明月:你也一起听听!
安明月懵懵懂懂,又实在不放心方小白,就在他身边静静坐下了。
遗嘱非常简短,刘律师开篇就念到了安明月:我那一小箱子绣品全馈赠给安明月小姐,还是我之前那句话,宝剑赠英雄。
安明月吃了一惊,想起老太太生前的音容笑貌,眼圈一热,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
舅妈虽对半路杀出的程咬金颇感意外,但一些破布烂料,谅也值不了几个钱,她牵挂着大头,一颗心紧紧悬着,不住口地催刘律师往下念。
老太太银行有一笔款子,数目略惊人,分了三份,一份给舅舅,一份给小白,一份是蔓蔓的,只要不大手大脚,足以护他们一生温饱。
然后是宅子,刘律师看了他们一眼,一字一顿地念:晚年多亏外孙方小白承欢膝下才不至于老无所依,特将宅子赠与方小白,终身不得出售,任何人如有异议,取消其所有继承权。
此言一出,不啻于扔下一枚重磅炸弹,舅妈顿时炸锅了:老太太的心偏到胳肢窝里了,嫡亲的儿子孙女都不要了,这么大宅子给外三路的外孙子,我不信,不信!
刘律师用严厉的眼光制止了她:下面的还要不要听?
舅妈立刻噤声,刘律师继续念:老太太还有几件像样的首饰,一枝衔珠串的五凤金钗和配套的耳坠赠给蔓蔓做嫁妆,一对玉镯留给舅妈做念想,剩下的连带檀木首饰盒都留给方小白未来的媳妇......
刘律师从眼镜后面含笑扫了安明月一眼,照本宣科:最好能传到安明月手里。
安明月冷不防听这么一嘴,脸一下子红了,火烧火燎,直烧到耳根子上:这老太太简直是个老不正经,临了临了,还不忘打趣他们。
方小白眼中也浮现出了笑意,眼神不由地往这边溜,俩人视线碰了个正着,赶紧慌不抵各自躲开,心里却是甜的。
后来舅妈颇是大闹了一场,她虽长居海外,但把中国的泼妇招式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哭二闹三上吊,奈何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加上小白舅舅后来大力弹压,最后还是卷着自己的财产灰溜溜地回美国了。
一家人来得急,去得也快,独留一个空落落的院子,枯树昏鸦,北风瑟瑟,白色的挽联和灯笼被吹得沙沙作响,说不完的冷清寂寞。
方小白索性贴了封条,把这个伤心地暂时封了起来。
他赤条条一单身汉,依旧窝在车行,像往常一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游魂一样厮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