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的脸上滋滋堆着笑,“不,只要和我吃馄饨的人没变,就好,我就很满足。”
陆舟宇拿起一旁的醋,往两人的面汤里倒了一些,他的勺子捞起一块荠菜馄饨,送到嘴边,刚准备吃,便听到苏烟问了一句,“我想知道,我在76号里待了多久?”
他收敛了神色,努努嘴,“先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苏烟“哦”了一声。
似乎是心照不宣,两人吃馄饨的速度都不快,陆舟宇一边吃一边看着苏烟,他知道,这些事苏烟已经在心里憋了一天了。是时候告诉她真相。
吃好了,陆舟宇擦擦嘴,整理了一番。
他正襟危坐,开始准备接受她连珠炮一般的问题。
他答道,“没多久,快一天半,三十二个小时差五分。”
每一分他都记着。
“之后我在哪里?”
“我带你来了苏州。”
她继续问,“对了,我记得那时候秋海棠来找我,但是后面的我都记不住了,秋海棠人呢?”
“她死了,两天前。”
“怎么死的?”
“她中了病毒。”
“为了救我?”
“不光是为了救你。”
“谁毒的?”
“她以身试毒,准备毒死杨峰,但没成功。”
“杨峰人呢?”
“上海那边昨晚传来消息,据说杨峰本来准备逃跑的,但是没逃成功,昨天被抓了。”
苏烟腾地站起来,“也就是说,秋海棠只要再坚持两天,就能活了?”
她的拳头重重地捶在了桌面上,像是在表达她内心沉重的愤懑。
苏烟揪着陆舟宇的衣领,陡然之间声嘶力竭,“你为什么要让秋海棠死?你为什么?!”
她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历史造化如此!只要两天!秋海棠只要再坚持两天也许就能得救了!
陆舟宇坐过来,把苏烟搂在怀里,他一边点头向店里的客人道歉,一边拍打着苏烟的背。他知道她难受,需要发泄,他打算等她停下来。
终于,苏烟哭累了,哭哑了,倒在了他的怀里,静静地抽泣。
陆舟宇推给苏烟一小张纸条和一条珍珠项链,“这是她留给你的。”
珍珠项链是当年姑妈送给苏烟的,苏烟搬去“梅宅”之前,见秋海棠喜欢,送给了她。
上面血色的字迹歪歪扭扭:“野丫头,为大爱而死,我已经很值得,勿念,祝和舟宇幸福。”
苏烟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哗哗地落下来。
她的嗓子沙哑,骂了一句,“这个蠢女人。”
她还是不解,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晚上,陆舟宇早早地陪着苏烟回去了,关了灯,两个人挤在旅馆小小的床上,什么也没做,苏烟面朝着墙壁,陆舟宇在后面环抱着她。
外面依旧传来潺潺的流水声,窸窣的人语声,苏烟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问,“她用的什么方式?”
陆舟宇说,“调虎离山。”
苏烟的心头一颤。被陆舟宇握着的手也不自觉地握得紧了。
陆舟宇继续说,“你们两个,用的都是调虎离山,你救梅二爷的时候,用的调虎离山,秋海棠救你的时候,用的也是调虎离山。”
他停顿了片刻,“但这个计划,其实是我想的。”
“那天杨峰有事出门了,不在处里,我帮秋海棠混了进去,以一个女军官的名义,那天她身上涂的香水有致幻剂成分,让你晕倒了,然后她便背着你出去了,守卫自然是不愿意的,可秋海棠那时气势太吓人了,她说你若是死了杨峰会把那个守卫活剥,守卫便随着秋海棠一起去了医院。”
“之后呢?”
苏烟已经意识到,这调虎离山的关键步骤是在医院里完成的。
“我的计划,是用我来换你,毕竟红十字医院里有我们的人,但秋海棠说,一来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由她去,更不容易被发现,二来我带着你,我们能离得更远,能藏得更隐秘一些,三来我还有任务在身,需要复命,四来她想亲手找杨峰报仇。”
“于是我答应了她,但我让她撑两天,不要轻举妄动,我说汪伪政府的倒台近在咫尺,黎明就要到来。”
“但是她没有听你的,是吗?”苏烟接着道,“她依旧去行刺了杨峰,为了她的两个爱人,但是和我一样,失败了,她最终牺牲了,是吗?”
气氛凝固了几秒。
陆舟宇最终只说了一个字,“是。”
呵。
一切的时间都对上了。
苏烟面朝着墙,把头埋在了枕头里,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从前秋海棠总是骂她傻。
如今,她却觉得秋海棠才是最大的傻瓜。
听说人死前的最后一刻,一生经历的事会如浮光掠影般匆匆闪过。
不知道秋海棠那时候有没有分一点点的回忆给她,想起和她有关的过往呢?
她会不会想起,那个胆怯着推门进去,被她悉心打扮的流浪女燕子?
她会不会想起,那个每每有了心事和烦恼,就会主动和她分享的那个舞女野玫瑰?
她会不会想起,那个拥有了整家饭庄却依旧会主动送钱给她的女老板苏烟?
她会不会想起,那个她愿意拿命相抵,去救助的妹妹……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这辈子都还不清也忘不掉的回忆。
苏烟闭上了眼,沉浸在陆舟宇温暖的怀抱里。
“等等。”
快要睡去的时候,她猛地睁开眼,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杨峰那么警觉的人,怎么会意识不到,秋海棠和我已经调包了呢?”
苏烟坐直了身体,面对着陆舟宇,夜色下,他的眸子映着一片星光。
陆舟宇叹了一口气,重新紧紧地将苏烟抱在怀里。
“你还是发现了这点。”
他原本打算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任凭它腐朽溃烂,成为一滩被岁月遗忘的淤泥。他深知,对于苏烟而言,直接对苏烟说实话,要远比不告诉她更伤害她。如果可以,他宁愿苏烟余生什么操劳都不必担,将这些年的过往都卸下,只要躺在他的怀里,两人执手相伴,静静地了此一生。
而不告诉的唯一理由,就是这个秘密的本身,实在太残忍。
是啊。
要怎么样,才能让杨峰以为那个人是苏烟呢?
就算找人调包,也会很容易认出来。
那么就让杨峰不容易认出来的方式是什么呢?
秋海棠和苏烟朝夕相对,两人的身高、身型都差不多,但是脸总归是不一样的。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只要看不到她的脸就可以了。
秋海棠想到了这一点。
她决定毁了自己的容。
她用刀割破了她那张曾经倍感骄傲、赖以生存的脸。
那天,在医院里,一刀又一刀,她对着镜子,流着泪,割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