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名单上自然是有他的名字,她早已经知道他叫“杨峰”,也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在臭名昭著的“76号特工总部”任职情报处副处长,听说还曾经得到过汪精卫的大力夸赞。这次梅二爷也特地请了他,来给“玫瑰饭庄”剪彩。虽说不打不相识,可苏烟还记得,梅二爷上次同杨峰在戏院起了争执,怎么才过几个月,杨峰就会答应与梅二爷一同出席活动呢?
想不明白,她便没有作他想,只是觉得,这个杨峰倒是人如其名。
“怎么,苏老板不打算请我进去了吗,晾着我在门口,这是不欢迎我呢?”
原来苏烟只是点点头,肢体上却没有后续表示。
“哈哈,我怎么敢呢?”
她反应过来,微笑着做出请进的动作。
玫瑰饭庄的门口,秋海棠上阵,带领着舞女表演了最后的大轴戏,到底是秋海棠,跳舞时的她光芒四射,吸引了不少行人的驻足流连。紧接着是饭庄开业的剪彩,梅二爷、苏烟以及杨峰三个人站在门口,红色的丝绸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完美地落下。
苏烟请来的小报记者们咔嚓咔嚓地拍着照,现场一片闪光灯弥漫,苏烟身体站得笔者,保持着嘴角上扬,下颌抬高,先是与梅二爷并肩站着拍了几张照,又与客人们一一微笑合影。
苏烟知道,第二天这些小报会按照她的要求,专门开辟版面帮她宣传玫瑰饭庄,再过一段时间,还会有美食评论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点评“玫瑰饭庄”的菜肴,她曾专门大摆宴席,款待他们,但她对请来的这些美食家们说:“我不要你们极尽溢美之词,请学司马迁老先生,不虚美,不隐恶,春秋笔法点评即可。”那时她还是自负的,对自己,也对老金的手艺。
于是真的有人撰文,说玫瑰饭庄的菜色虽然香味俱佳,但却不伦不类,不中不洋,奇奇怪怪,喜欢新鲜的人士大可勇敢尝试。她一翻那人笔名,笑了,写这文的人用的是笔名:木心土,看起来奇奇怪怪。
但她还是猜出来了,她拿着那报纸去了李志坚的小诊所,要就他的口诛笔伐为自己辩白。
李志坚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是我?”
苏烟伸出手,用棉签蘸了酒精,在桌子写下“木心土”三字,又在“木”字下面加了一个“子”,仰头对李志坚笑道,“其余两字同法,你这一招,鲁迅先生前几年在《且介亭杂文》这本书上已经玩过了。”
李志坚正在整理桌子上给病人开的处方,他没好气,“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我写着玩儿拿去投稿的,谁知道就中了。”
苏烟嘟着嘴,“还不是因为你文采斐然。”
说完,撒着娇还要李志坚给自己再写一篇,要他好好夸夸自己的玫瑰饭庄。
“你不是说如实叙述吗?怎么到我,就只要夸奖不要批评了?这样人可是很难成长的。”
苏烟扯着李志坚的白大褂,作出小女人才有的撒娇模样,“你不一样,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总归要有优待的呀。”
李志坚也不放开她的手,只是赤裸裸地指出她的毛病,“你搞特权。”
“怎么,不服?”苏烟双手环抱在胸前,昂起了头。
“不服。”李志坚笑了。
苏烟嘴巴嘟着,一手撑着下巴,思量着怎么劝李志坚写,进来了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玻璃推拉门半开,她探头对李志坚说,“李医生,我先回家了。”
“好的,徐小姐,路上注意安全,晚上早点休息,不必等我了。”
李志坚对那个护士点了点头,又低头继续收拾了。
苏烟认出来了,那个护士就是李志坚的新婚妻子,虽然才见过两面,可因为她的右边嘴角有一颗痣,并不难认。
苏烟的老毛病又犯了,人刚走没多久,她便问道,“她不是你的老婆吗?不肉麻兮兮地叫你‘志坚哥哥’也就算了,‘怎么会叫你‘李医生’呢?还有你,怎么还叫人家徐小姐?你们这也太生分了。”
李志坚脸上的表情霎时都收住了,“我们一向如此,”也许是心虚,他又加了一句,“我们这是相敬如宾。”
呸,根本有鬼。
两人相敬如宾是不错,他们之间还有种一言即可看出的疏离,苏烟皱起了眉头。
然而既然清官都难断家务事,苏烟也不会去干涉太多,她只是为秋海棠可惜。
玫瑰饭庄开业期间取得了不错的成绩,酬宾活动也做得不错,后来又经多方发力,加之老店新开,老店的生意本就不错,第一年的账面倒也好看,虽然年底分红不多,但雨露均沾,苏烟私下里给秋海棠的钱比其他人多,她是拿自己的钱垫上的,怕秋海棠不要,她还把钱故意报多了,秋海棠以为自己该拿的就这么多。
苏烟亲自去百乐门送的钱。才时隔一年,里面的小姑娘她已经都不认得了。那日苏烟穿着素白的格子旗袍,走进去,有醉酒的客人以为她是舞小姐,拉着她就要跳,苏烟却站着不动,表情冷漠,嘴上同时说着拒绝。
醉酒的客人骂骂咧咧,“老女人,大爷那是看得起你!”
说完,还要来拉扯,挣扎不下的时候,秋海棠来给她解了围,秋海棠卖着一张笑脸,还喜盈盈地给那人赔礼道歉,又找了个年轻的舞小姐来,方才解决。
客人走了,秋海棠的表情才收敛,简直比变戏法还快,“才走多久,就忘了‘顾客是上帝’了?客人总是对的,根本不能得罪。”
苏烟满不在乎,“我就是记着这句,怕给你惹麻烦,刚才才没发火。”
秋海棠板着脸,“这么说,我还得谢谢您咯?”
见秋海棠真的生气了,苏烟只好哄着她,“我错咯,我生是百乐门的人,死是百乐门的鬼,成了吧。”
“呸。”秋海棠啐她一口,还是一点没变。
苏烟递上钱,又装作不经意,提到李志坚的婚后生活,意料之外,秋海棠全然没有任何反应。
相反,秋海棠倒是关心她关心得紧,一个劲儿地问苏烟,“这都一两年了,你什么时候嫁给梅二爷?”
“我没想过,”苏烟看着眼前的满目灯红酒绿,只觉得离自己很远,“我从前觉得梅二爷对我,是遥不可及的,便想着要一直跑,一直跑,终有一天我能追上他,与他并肩而立。”
秋海棠嗤之以鼻了,“面对这么个人物,人家都是想着怎么沉浸在他的怀抱里,做个温柔的小女人,你倒好,还什么并肩而立,酸!”
苏烟哈哈大笑,她不明白,这话自己说还好,怎么秋海棠念出来就这么奇怪。
“你呢?海棠姐姐,你什么时候嫁人?”
秋海棠摇头,“不会了,错过他之后,我已无人可嫁。”
那个“他”自然指的是李志坚。
苏烟叹了一口气。心中曾经有过沧海的人,又怎会眷恋溪水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