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冬夏漫长,春日里倒春寒严重,老金不幸中了招,他开始以为自己只是感冒,鼻涕眼泪每天一大把,一股劲儿地强撑着。野玫瑰好心,知道后强行拖着他去了李志坚的小诊所里检查,诊断出来是花粉过敏。
回了家,老金满不在乎,“什么过敏,歇几天就好了。”
野玫瑰把药和水给他备好,递了上去,“还是要注意点。”
老金囫囵吞下药片,嘟着嘴,望着账单,眉头拧成了小山丘,“那医生肯定是坑钱的,还专门给我开什么进口的西洋药,白白让你花了这些钱,我明天就还你。”
野玫瑰也坐了下来,她环视了一圈,这里说是老金的“家”,可实际上只是石库门里的一个小亭子间,那是两层楼之间的一片小区域,五六平米,坐南朝北,冬冷夏热。
“不用还了,”野玫瑰瞪他一眼,“呸,李医生是我的朋友,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他。”
“好好,我不说他,我说另一个人,梅二爷,”老金坐在床上,却依旧是喷嚏不停,他问她,“你跟他有什么好?一个糟老头子,他不会娶你的,你连名分都拿不到,白白地蹉跎光阴。”
野玫瑰剥开在路上买的橘子,递给老金,“全上海滩,也就你敢这样说梅二爷。”她自己也吃了一瓣橘,这橘子还蛮贵的,吃起来甜丝丝的,她忘了小贩说是哪个国家运来的了,“名分有什么好?能吃吗?那玩意又不能带进棺材里。”
老金怕传染给野玫瑰,还是乖乖地戴上了李医生给他的口罩,“那你要啥?”
野玫瑰吃完了橘子,想找地方扔都找不到,只好把橘子籽和橘子皮捏在手里,地方太小,她的双脚只能局促地并在一起,并不舒坦。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已经准备要离开了,“我要的一直都没变,是自由,平等,和尊重,你好好休息,我赶时间,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老金白她一眼,“我看你是想太多。”
野玫瑰并没有说谎,鸽子传来书信,父亲重病,她那天便准备回梅花甸探望,行李箱已经收拾好了,一路拎着。本来和老金约好了要送自己一程,谁知道他病倒了,计划这才被打乱。
照例是要先坐火车去南京,妹妹鸽子已经嫁人了,定居在了南京,所以这次她会在南京先歇一日,和妹妹会和,第二日三人再一起回梅花甸。
那时候上海到南京坐火车也要八九个小时,野玫瑰半夜才到,小腿肚都坐肿了。春季昼夜温差大,一出站,便迎面扑来一股凉气。野玫瑰望着前面偎依而行的一对情侣,轻轻地低头,无声地笑了,双手环在胸前,抱紧了自己。
“姐!”有女声从身后叫住她。
野玫瑰回过头,看见了鸽子。她高兴地扑过去,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鸽子依旧是穿着素净的旗袍,剪着短发,反倒比婚前多了几分干练气质,可见婚姻也有滋养人的,并不总是爱情的坟墓。
如今虽是乱世,鸽子夫妇依旧在南京做茶叶买卖方面的生意,小本经营,年景不好,不亏不赚,生活上差强人意。鸽子的家就住在附近,他们没走几步就到了,是个临街的商铺,铺名是烫金的四个字:余家茶庄。野玫瑰想起来,鸽子的丈夫姓余。
一进门便是个茶室,功夫茶的台子已经摆好了,流觞曲水,电炉上的水壶滋滋地冒着热气。妹夫拎起水壶,熟练地开始洗台子上的茶具,洗好了,又主动地给他们泡茶,好半天,终于哈欠连天地弄好了,两个人面前摆上了小小的两杯红茶,“鸽子,你陪姐姐聊,明早铺子还要开门,我先去睡了,你有什么事叫我。”
野玫瑰同鸽子说,“我以为只有上海男人贤惠,没想到你们南京男人也不错,找了个好人家。”
鸽子调侃说,“那你也找一个。”
野玫瑰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你会读书,念大学,没想到你也不过读了两年书,就出来讨生活了。”
鸽子摇头,“姐,我很开心很知足,我想问你,你如今知足吗?开心吗?”
那时已经是暮春了,窗外的栀子开得正密,幽静的香气随着轻风一阵又一阵地涌进来,涌进了两人的心里。
野玫瑰从包里掏出二十张百元面额的法币,足足两千块,放在了桌子上,“鸽子,以前姐说,你来上海找姐,姐给你两千大洋,如今银元不流通了,姐给你法币。”
鸽子捏起其中一张,举起来,灯光透在上面。
她感慨道,“三年前,这一百块,还能买两头牛,如今,只能买一头小牛了。”
野玫瑰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这些年战争不断,物价也跟着飞涨,大家都过得不容易。”
“对了,姐,你最近在做什么?”鸽子问她。
“我打算做一番事业,”野玫瑰把头凑近了鸽子的耳边,声音很小,“我相信女人也能做事业。”
鸽子把钱推了回去,“那姐你现在应该正是缺钱的时候,这些钱,你拿回去吧。”
野玫瑰倒也不客气,“成,那我当你入股,我以后给你分红。”
“入股?分红?”鸽子并不懂野玫瑰在说什么,但她还像几年前那样,一如既往地选择了相信野玫瑰,“姐,我等着你的事业。”
第二天,鸽子和妹夫带着野玫瑰,一起回了家。
野玫瑰给家里带了不少东西,她特意托人在上海买到了两条顶级的西洋参带给父亲,给妹妹带的是一只金手镯,给母亲带的是一条金项链,给两个弟弟带的是望远镜等新奇的玩意。
衣锦还乡么?算不得。
父亲重病在床,自始至终板着一张脸,没有给过野玫瑰一句嘘寒问暖。家中掌事的成了母亲,母亲几次三番想同她说话,父亲都厉声喝住,母亲逮不住机会,也只好住嘴。两个弟弟才十几岁,成熟得晚,还总是打打杀杀没个不停。
问了半天,鸽子才解释道,有一次弟弟说漏了嘴,说野玫瑰跟着梅二爷在一起了,那个梅二爷还经常跟占领了上海的日本人在一起,传言是个卖国商人。
野玫瑰听到了,没有说话。
此时恰好里屋的父亲叫着要喝水,而母亲已经出门去洗衣了。
野玫瑰倒好一碗水,走进屋,递给父亲,父亲躺在床上,头发花白,四肢无力,岁月影中老,她不过离家几年,父亲却像是老了几十岁。
野玫瑰把水递上去,可父亲见是她,沉默着,扭着头表示不愿喝。
两人僵持到一半,野玫瑰眼里充斥着的泪扑簌都落了下来,她忽然跪下来,大叫了一声——
“爸!”
父亲眼中已经有了泪光闪动,但依旧坚持着不喝。
母亲此时恰好回家了,她走了进来,伸过手,取过碗,叹了一口气,“我来吧。”
父亲这才肯喝。
野玫瑰便站起来,默默地看着母亲照顾父亲,父亲时不时地会咳嗽、吐痰,母亲都一一接着,母亲那双宽厚的落满老茧的手在她的面前来回摆动,动作熟练而自然。
过了一会儿,父亲躺下了,默默地看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野玫瑰,便闭上了。
母亲灭了煤油灯,让父亲好好休息。
母女两个走到门外,野玫瑰握着母亲的手,言语真诚,“妈,我想把你们接去上海,那里有很好的医院,好的医生,相信能照顾好爸。”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她不想那样。
母亲问她,“儿,你告诉我,你不像你弟弟说的那样,是不是?”
野玫瑰摇头,望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妈,我有良心,若梅二爷真的是卖国商人,我早就离他远远的了。”
“好,妈只要你这一句就够了,妈相信你。”
母亲的右手搭在野玫瑰的右半边脸上,慈爱地看着她,眼中有微微酸楚,“儿啊,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我们在这里过得很好,我们去了,只会成为你的负累。”
野玫瑰破涕为笑,“什么负累不负累的,妈,小时候我也是你们的负累啊,你们不也没嫌弃地把我拉扯到大了?”
母亲掏出帕子,轻轻擦拭掉了野玫瑰眼角的泪花,“你爸爸那边,我会劝他的,你也知道,他就是那个脾气,嘴上犟得像头牛,但心里哪里会跟你生半分气呢?”
“是吗?”野玫瑰的目光晶亮,像是动人的琥珀。
“傻丫头,人长大了,心却还是傻傻的,我去劝劝,晚上你再来看他。”
到了晚些时候,野玫瑰才敢重新推开房门,她看见父亲的眼睛闭着,正在睡觉,她走上前,给父亲捏了捏棉被的被角。野玫瑰看见父亲的眉眼动了动,便知道他原谅她了,不,其实是像年母亲说的那样,他从未生过她的气。
她静静地笑了。
那晚却注定一夜无眠,她悄悄地起了身,在外面的饭桌上,悄悄地塞了一千块钱,用碗倒扣着。
她睡不着,披星戴月地出了门,坐在了几年前的那个大石头上,默默地一个人哭了许久,月光淡淡地笼罩着,仿佛在拥抱她。
第二天一早,鸽子和妹夫也要回南京,他们一直送野玫瑰到了下关车站,妹夫说去给她买火车票,可她执意要自己买,她重新进了那个售票大厅,大厅内人潮攒动,她挨个地找,终于在一个售票的小窗前看到了几年前给自己卖票的那位胖阿姨,她还是穿着那件开司米外套,只是经过多次清洗,上面的颜色已经褪了不少,也有针线缝补的痕迹。
“买到哪的?几等?几张”依旧是机械般的毫无感情的问询,那胖阿姨没有抬眼,她已经丝毫认不出野玫瑰了。
野玫瑰从小坤包里掏出几张大面额的法币,“阿姨,我到上海,来一张一等车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