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烟雾缭绕。
门被燕子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半地下室的结构,房间没有窗户,本就不通风,突然开了门,气味都涌过来,浓烈的香水味太刺鼻,却依旧盖不掉尼古丁燃烧的焦味。
燕子两只手扶在门框上,探进去小半颗头,对着室内的几个女人软软地唤了一声,“姑妈。”
声音宛如蚊子哼哼,里面的人都没听见。
燕子识趣,不再喊了,退在一旁的角落里等着。她偷偷地瞅着室内的四个女人,一个很瘦,一个很胖,还有两个,身材将将好好。面对她的是个瘦女人,身上穿了件青花瓷旗袍,一枚翡翠镯子则挂在纤细我右手腕上,低垂下去的眉眼有点像从前家中年画上贴着的观世音。
瘦女人的左边是个姑妈,今日姑妈戴着副老花镜,梳着铜钱头,化着浓妆,嘴唇是暗红色的,姑妈的眉头蹙着,一手码着麻将,一手夹着一根细长的香艳,看起来并不高兴。姑妈这人向来高不高兴都写在脸上,跟燕子母亲一样,可母亲那是真诚,姑妈却是为了获得别人的关注,终究是不同的。
瘦女人的右边是个胖女人,胖女人脖子上挂着条金灿灿的项链,身上穿着件灰棕色的真丝短褂,下面穿着条同色的裤子,嘴愣是涂成了大红色,像血盆大口,看着就触目惊心。
背对着燕子坐的女人,燕子看不见脸,但她坐得笔直,身上则穿着一件白色蕾丝洋裙,裙角搭在膝盖上,脚上则蹬着一双黑色高跟鞋,很高,燕子目测至少有三寸。她也在抽烟,只不过是那种粗褐色的雪茄,烟味呛得很。
耳畔都是那噼里啪啦的搓麻将声,四双女人的手在铺着碎花布的方桌上摸来摸去,一胖三瘦,她们熟稔地将指节大小的竹骨麻将牌在面前码成一垛,姑妈右手随手掷起骰子,九点。
七对门,八到底,九自手。
姑妈开始摸自己面前的牌。
一旁的凳子上无人坐,摆着个花梨木盒子,盒面上是纷繁的花纹,空白处落着款:尔喜吾乐,上海师傅精工雕刻。是装麻将的盒子。
燕子打着哈欠,准备等他们打完这一牌再进去。
才过两圈。
“大四喜!自摸!胡了!”姑妈把牌一推,站起来,双手手心朝上,冲着余下的三个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来,给钱,给钱!这回可不带赖的了啊!”
背对着燕子坐的女人先给了钱,她已经要起身,“你可算赢了,这回能放我们走了吧。”
姑妈却拉住了她,“牌旺自然只手香,牌弱要打生死张,我这打了多少生死张啦,刚转运,哪里能放你们走呢?来,来,来,再来三圈。”
胖女人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姑妈的脸,嗔骂道,“你呀……真不知道是天生的赌鬼,还是嫁人之后才成的赌鬼,大四喜都能自摸,看来我们当年在舞厅给你起的‘小雀仙儿’这个艺名还真是没白起,现在‘小雀仙儿’都成‘老雀神儿’啦。”
余下的女人都哈哈大笑。
穿着青花瓷旗袍的瘦女人从钱包里掏出两个大洋,丢在麻将桌上,冲着燕子的方向努努嘴巴,“给钱啰,爽快的咧,侬也不看看门口小妮子站了多久了哦。”
姑妈这才把目光移动到了门口燕子身上。
一同移过来的,还有余下几个人的目光。
燕子本以为自己还要等很久,没想到突然受到这番关注,倒显得受宠若惊。
姑妈打量她半天,忽然哇地一声,“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这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哦!”
姑妈穿着一件深紫色的旗袍,旗袍上芍药次第绽放。只见她袅娜着走过来,屁股左右一扭一扭,极有节奏和规律。姑妈已经四十多岁,身材保持得依然很好,浑身没有什么多余赘肉,除了小腹那里,微微隆起。
姑妈伸出涂抹了寇丹的纤细手指,在燕子的下巴处勾了勾,燕子感觉到一股沁心的冰凉,她却忽然想起母亲浣衣的那双手,粗糙,落满老茧,却总带着潮湿的温暖。
“妮子乖,姑妈忙,你先去二楼,找海棠姐姐,她呀……”姑妈停了一下,意味深长,把嘴凑到了燕子的耳边,燕子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姑妈接着说,“她会先教你的。”
木楼梯的结构脆弱,燕子背着包袱走在上面,吱呀的声音略显剧烈,楼梯不长,但她走得缓慢,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她摇摇头,再一次确定,除了之前听到的年轻女人的声音,还多了个男人的声音。
楼梯尽头是个阁楼,门没关。
先是一张画着山水的屏风挡在前面成了隔断。
屏风后面,那是另一番天地。
里面灯火通明,窗户也开着,外面蓊郁的绿枝探进来,夕阳的余光在木地板上落下斑驳,一直延伸到燕子站着的门口。屋内陈设不多,一张床,一个大衣柜,一张梳妆台,一把方凳子,凳子上坐着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在看着翩翩起舞的年轻女人。
梳妆台上的留声机在放着音乐,十分清浅,年轻女人穿着大红色的旗袍,黑色的小高跟鞋,她时而左转,时而右转,时而后撤,时而前进,更妙的是手,明明只有一双手,却能摆出百种娇媚而柔软的姿态,室内只有方寸,可这女人却能自在地来回翩飞,她像是一朵柔软变化的云,又如同飘舞的精灵。
想来这个女人就是姑妈嘴里说的秋海棠。
唱片落下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海棠已经跳到了男人的面前,她收住了脚,细腰后仰,双手摆出碗状,如柳枝般缓缓地靠在了男人的身上,与他四目相对,燕子在海棠的眼里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那时她还不懂“眉目含情”这个词语。
她可真美。燕子想。
一曲跳罢,秋海棠收好留声机上的唱片。
男人塞给海棠一些钱,也准备走了,他走到门口,撞到燕子,问海棠,“这人是谁?”
海棠靠在梳妆台上,正在数钱,她说,“不知道。”
男人低着头要走,迈出的一只脚却又收了回来,他将手中的钞票塞进燕子的手里,指着燕子的脚,“去买双鞋。”
男人的皮鞋踩在楼梯上,很重很沉,燕子觉得楼梯要塌了。
燕子歪着头,问海棠,“他是谁?你们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客人,来看我跳舞的人,”秋海棠打量她,“乡下丫头,你是谁,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