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听伯虎骂她,正中下怀,她故意哭闹一番,当着邻人诉说唐伯虎有了新欢忘了糟糠,带了翠香儿高高兴兴回娘家。伯虎见方氏一走,只叹了一声。到了除夕夜,才发觉屋里冷清清的。唯有雨墨陪他对饮,主仆二人过了个寒酸年。幸亏这事让祝枝山等人知道,天天邀唐伯虎去聚会,他心里才稍稍宽慰些。不过,伯虎夜里回来,难免有种凄凉之感,他又想起沈九娘那一番话,想起亲自去按方氏回家,但又下不了面子,心想:夫人啊,你何日归来?方氏回到娘家,也是整日烦愁。她父亲去年亡故,母亲病重在床,哥哥平日敬重唐寅,与她说不上三句,这次见她赌气回来,就劝她与唐寅和好,还说:“妹夫是个才子,虽今日落魄,但你趁他患难出走,此非人情也。”方氏听了,发作不得。这样转眼来到正月十五,方氏本好烧香拜佛,心想不如求个签,卜卜自己未来。
南朝以后,江南大兴佛寺院,到了明代,此风不衰,姑苏的庙寺不少,数玄妙观最为著名。每逢初一、十五进香的妇女很多,还有一些官吏名士也来凑个热闹。方氏进了玄妙观,只见寺内人头挤挤,香烟缭绕。她先挨次拈香,虔诚地跪在拜垫上叩了头,默祝一阵,然后从方丈的签筒中得到一根签。方氏得了签,却舍不得看,她挤出人群,到了僻静处,心里怕得了坏签,又默祝一番,才去看签上的诗,原来是一首唐人七绝: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方氏正细细推敲,忽听背后有人招呼:“这不是唐解元夫人嘛,今日也来进香?”方氏回头看去,背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远房堂叔--御史方信之,另一个是今科进士都元敬。方氏有点窘迫,她慌忙道了个万福还礼,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本家堂叔大人。”方信之仍是那样老气横秋,都元敬却今非昔比,满身绸缎锦服,脸上也是春风得意之态。他抢上一步,拱手说道:“嫂嫂,今日也来抽签?”都元敬中伤唐伯虎的事,方氏早已知道,因此她心中有股怨气,只勉强还了礼。方信之却笑笑说:“唐夫人,请这边坐。”方氏见他殷勤,随他在旁边小厅坐下,听方信之又说道:“唐夫人今日求签,想来为唐解元之事吧!”方氏叹口气,点了点头。方信之又问道:“未知可是吉祥?”方氏解不得此诗,顺水推舟说:“我正想请教堂叔大人。”
方信之接过签诗,读了一遍,都元敬也凑过来一起看,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方信之说:“这诗恐不大吉利,前两句说伤感之情,后两句写离别之意。不知秋思到谁家,莫非唐夫人有改嫁之意也?”方氏听了,吃了一惊,连连摇头。方信之点点头说:“唐解元确是才情高绝,但他这次落第,闹得满城风雨,恐怕天下皆知,可惜他终生只是一个布衣解元郎!”方氏听他这么一说,便脱口问道:“难道他永世做不了官?”方信之正要回答,小和尚送进三道点心。那三道点心,是松糕、芝麻薄饼、水果羹,乃姑苏的特色点心。方信之请方氏进膳,方氏尝了一口,心不在焉,急切知道下文。方
信之与都元敬用过点心,才说:“唐解元这次考场作弊,不仅天下考生尽知,连皇上也知道了。你想他坏了名声,文章再好,又有何用也!”方氏虽听伯虎说过此话,心中疑他故意赌气说的。今日听方信之一讲,心中凉透,不由两眼微红,叹了声:“我真是红颜薄命!”
都元敬见方氏不乐,心中暗喜。他早慕方氏姿色,但方氏过去一直瞧不起他,无缘攀谈,今日自己中了进士,自以为高人一头,于是婉言劝道:“嫂嫂不必难过,悲欢离合虽是天命,但只要悬崖勒马,也可逢凶化吉也。”方氏见说,忙问:“都相公有话请说。”都元敬指着签诗说:“这诗就给嫂嫂指路,你还年轻,岂能自暴自弃也!”方信之听他们谈得入港,有意借故脱身,才都元敬笑笑说:“我还要去拜会方丈,你劝劝唐夫人。”方氏见方信之一走,有点窘迫,也想起身。都元敬拦住说:“嫂嫂莫走,我还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方氏抬起头来,只见都元敬满脸是笑,原来瘦削的脸庞也丰满了些,脸膛红润,眼里闪烁着自信而温和的光……一下子使他徒生好感,便说:“有话请都相公吩咐。”都元敬说:“伯虎兄此番落第回家,愚弟原以为他会潜心攻读,不料竟以出入勾栏为乐事也。”方氏睁大眼眸忙问道:“竟有此事?”都元敬点点头,说:“他去岁有几日未曾回家,你知他宿在何处?”他故意长叹一声说:“伯虎兄也是不拘小节了,竟然朝夕在风月楼豪饮,睡在一个名叫沈九娘儿们的阁楼上。”方氏听了,妒火中烧,愤愤地说:“他瞒得我好紧!”都元敬呀了一声,故意问道:“此事难道嫂嫂一点不知?哎呀!我说漏了嘴,请嫂嫂恕罪则个!”方氏满脸臊红,
又听都元敬说:“实在,伯虎兄有了嫂嫂这样雍容大度的妻子,还去寻花问柳,真是太无情了也!”方氏听到这里,跺跺脚说:“他无情,我也无义,既然签诗写得分明,我再也不回唐家了。”
都元敬心中得意非常,嘴上还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舍得他吗?再说你还年轻,难道一生独处?”方氏瞟了他一眼,便赌气说:“独处也好。”都元敬笑笑说:“我说不好,这样吧,我有几句体己话要与嫂嫂说,不知嫂嫂可愿听。”方氏见他笑得异常,心中明白了大半,犹豫了一下,说:“都相公有话说,我当然愿听。”都元敬附耳说:“到舍下细谈。”他见方氏并不推却,便命僮儿备轿。方氏进了轿子,都元敬正待出去,背后伸过一只手来,说:“大胆都元敬,你做得好事……”
都元敬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原来是御史方信之。方信之皮笑肉不笑地说:“元敬兄,你乘人之危,夺人之妻,这岂是君子之为也!”都元敬心里吃慌,赶紧拱手解释:“方大人,晚生见唐兄家内不和,只是调解而已。”方信之摇摇头,说:“只怕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现在是进士,天子门生,凡事要谨慎,再说你要娶亲,天下女子有的是,何必娶方氏这样的妇人。”都元敬听了方信之这番话,越发疑惑。心中暗道,他刚才还怂恿方氏改嫁,如今却搬出这一套孔夫子的陈腐礼教来教训自己。这个人实在不可捉摸!
方信之见都元敬愣着,又眯缝着眼笑道:“快走吧!轿子也抬远了!”都元敬如获大赦,匆忙走了。方信之见都元敬一走,嘴角边露出一丝奸诈得意的笑容,他刚才既怂恿都霰敬去夺唐伯虎之妻,出了半年前的这口恶气;又不想担当挑拨离间唐伯虎夫妻的恶名。这时方丈请他去用茶,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走进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