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己永远不可能将“所有”的意义从她的身上剥离。
原来只有以她为前提,所有于自己来说才会被赋予意义。
原来自己已经自欺了如此之久。
原来哪怕再将那行僧做上无数个千年,自己也依旧只不过是民间传说里的那个和尚。
难熄的凡情之火于一念之间将他以佛法熔铸了五千年的那颗木心焚烧殆尽。
火之尽逝,心成死灰,余生为烬。
那个叫木心的和尚,终归前功尽弃,再也无法将心中已有瑕疵的佛法修至圆满后寂然离去。
海涯欲坠的危石上,只剩下了废尽人生的樊烁。
费尽而不能的他,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两行浊泪从他因苍老而浑浊且深陷的双眼中流出,似是洗去了他眸子上长久以来的朦胧,双瞳仿佛能愈见清晰的明悟。
原来于己而言,永不能成佛,永不可成佛。
这于自己大限先来一步的绝望,竟如此令人恐惧至极。
连珠的泪水坠入瀚海。无论是在体积的占量还是味道的苦咸上,它都无法将海水激起半分涟漪。毕竟要是将那磅礴的苦海化作眼泪,足以汹涌至无涯。
可那对它来说早就习以为常的滋味,却令此刻的樊烁崩溃到不能承担。
数千年的奔走,终归无望。
那浪拍石巅几近历尽沧桑的老者,习惯般地将那莫大的悲伤强行压下,他望着皓月下那身影曾出现过的海域,神色渐渐平静至如同一具雕塑。
只那眼角不断有泪光涌出。
皎洁的皓月高悬,从云巅之上冷冷地俯视着无垠世界里的芸芸众生。
夜月总不如金日温暖,自古文人却总以月色传情。
许月也见多了如此刻海岸边一般无二的这种凄怆,看着那些苦乐愁酣的无数生灵,便如樊烁的面容一般,苍老褶皱却也清冷无情。
可空中毕竟还有那些在不多的云缕背后不断闪烁,如灿灿流萤,又似莹莹泪光的漫天星宿,不肯就此放弃颓然。
这心死之哀,它们实在难见樊烁就此独承,于是经由它们的散布,这天底下凡见证过星光的众生,都做了同一个梦。
那梦里有尊泥塑的独臂佛像,经历过极其漫长的制模、雕刻、晾晒之后,终于进了窑炉,却在将要釉变成瓷之时,眼角溢出泪渍,在那极高温的窑火中碎成了无数细土。
千年佛模,非但没有成为通体金釉,被万人供奉尊敬的佛像,反而因为那泪水化成了一捧无用的炉灰。
梦里的万物都被那股从心底生出的强烈遗憾与不甘紧紧缠绕,于是梦中,无足者生蹄,无爪者生掌,无蹼者生翼。
众生皆成了可上天入地的灵物,跨越江山海漠,冲入那熊熊的烈火之中,以肉体之躯捧起那已成渣滓的灰烬粉尘,要助它再次成佛。
遍野的星光骤然昌盛,将那木心曾帮助过的万物于梦中的意志传达至此。
清冷的星光昭然于海穹之间。寒冷的海夜,佛息浩荡。仿佛这方世界已经成了一处佛国。
纯净圣洁的银色光辉承载着众生那无法违逆的大愿,缓缓渗入樊烁枯苍的残躯之中。
本已泪竭的樊烁感受到了那突然到来的磅礴能量中无数的意志与祈盼。微微呆滞后自嘲地仰首一笑。
原来便是度了众生,成了他们心中的佛,也绝不可能再将她挽回,善恶两极的佛与魔,于己而言,却不过误入的歧途。
自己的本意是她,若不能与她一共,便是成佛,亦是毫无意义。即便此时可以顺应众生意志而成佛,也不必再去成佛。
这一生所做,都只不过一场徒劳。
如同以他体内所有尚存的水分与生机凝结出来的最后一滴泪水,从被那佛相星光托入空中的樊烁眼角滴落,触地而碎,成了无穷的光点。
以泪渍为中心,海面与岸上同时涌现出无尽鲜红欲滴的花箭,于一个呼吸之间尽数绽放,那是千里方圆的血色彼岸。
夕月于海,淡淡的玉黄色月光于漫漫的彼岸花海上映出另一条光路,繁华如锦绸铺就。
只这一次,那道上再无蜃景,除了彼岸与月光外,便只剩虚无。
虚空中再归平静的樊烁默默地望着那光路良久,抬起枯瘦的右腿向前微微迈出。
高抬的右脚落下时,突然碎裂成无数粉尘,紧接着不过数个呼吸之后,那千里方圆的彼岸花海已和樊烁一同化成了于海风中飞舞的灰烬。
一颗血色舍利子从他的心脏处落向千渡海。所经的海水皆如沸腾一般剧烈滚动起来,冒出阵阵白色雾气。
那血色珠子不断坠入深海,终于在碰到一块巨大的方形黑色水晶后,与其一同湮灭,消失在这冰冷漆黑的海水之中。
那安葬着玉琼的黑色水晶棺椁消失后,这世界便彻底没有了那位曾受万民敬爱的平云公主。
而无她处,也再无他。
自那一刻起,这方世界的星月又变成了无人能懂的死物,遍洒夜世的清辉也再无灵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