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娘都在那边吗?”
“没错。”
得到答案后,他抬脚走去,还是向着来路,这次头都没回。
“你不过桥了吗?”
孟婆又问。
“爹娘都把我忘了,我去找他们干嘛。她又不在桥那边,我要去找她。”
“可你回不去的。”
他已经走了很远,可离他很远的孟婆说的话却在他耳边响起。
他开始愤怒起来,可像是无理取闹的他却说出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话。
“你这老婆婆怎么净说些骗人的话?我就是从那边走过来的,她就在我走过的地方,怎么会走不回去呢?你就是想把我也埋在地下。”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俺虽然没有见过海,也听二瘸子说过,海里边全是水,俺看你那座桥下边才是海,那俺现在回头不是正好?”
他越来越能明理,却越来越蛮不讲理,或者说只讲自己的蛮理。
他开始自称为“俺”,而不再是“我”,他以为把自己埋进土俗里,就不必再抬头看着自我的真实。
他低着头顺着来时的脚印走回去,一心想着只要顺着脚印走就一定能找到她。
他摒弃了心中其他所有的杂念,把折返的脚印和之前的一串踩成两道平行的辙痕。
他以缓步,归往来途。
他以为他不抬头就不必看那无际的荒野,他以为不看那荒野就不必见那荒草生出的花箭。
那花叫往生,叶生千年,花开千年。
叶为生,花为死。
他来时绿叶繁盛又枯,便如同生机饱满又无。
如今他要回去,要往前世的生处走去。可他如今已经死去。
于是那往生便吐了花箭要再伴他一途。
花箭晶莹剔透,如同最锋利的剑锋,他抬脚落下,双足便被刺透。
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归往来处。
双腿随之被刺成孔幕。
花箭还在生长,终于能够刺到他的心脏。
于是他所一直坚持拥护的心血刹那间洒落,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便被吸取。
那心血中全是凡间的情愫,那是滚滚红尘。
往生吸收了那漫漫红尘,花箭开始染上红色,青白的苞化作血色。
他感觉到的痛意越来越浓,如同埋进窖内生了千年醇意的美酒般,愈来愈烈。
他像喝醉一般,意识开始浑浊,却依旧在不停歇地往来处走。
于是身后便留下了一串浸满了血的脚印。
来回便成了双辙,如同有车曾驶过。
他只剩下一直往前走下去的念头。低头不语。
过了好久好久,他心中似有所感,有些畏怯的抬起头。
他只愣了一下,随后便奋力抬起沉重的双脚向前奔跑起来,布满了孔洞的身体因为失了太多血肉而愈发轻盈。身体内仅剩的鲜血也开始蒸腾成雾气,漫向四野。
他想要高声呼喊,可喉咙早已如同被烈火炙烤良久一般干涸。他向前伸直了双手,似乎下一秒就要拥抱。
可她还身在万里之外,如此遥遥。
她看着他越来越近,却泪流满面,不肯向他迈出一步,甚至是越退越远,樊烁奔走了数百万里,却依旧无法触及她的衣袂。
她一退再退,他终究是追不上她的,哪怕魂力竭尽。哪怕再追上几万个千年。
她始终看着他在哭泣,甚至泪痕要积成沟壑,她的面容始终饱含深情。
他读懂了她眸子中的话语,于是眼中也盈满了泪水,却因为始终有着一丝期待,终究没能让它脱离眼眶的桎梏。
她也读懂了他的执念。
于是衣袂一转,她离去决然。
他终究还是不能真正再见到玉琼,他终究还是不能与她相拥,他残破的魂体终究不能再迈出一步。
好像追不上远去母亲的孩婴,好像被末班马车落下的学童,好像寒窗苦读三十八载还是名落孙山的书生。
他像那个最终没能追到日头的传说。轰然间跪倒在从今以后再没有她的世界中,捂着心口嚎啕大哭起来,心呐,这般在痛。
那遍布荒野,远及天涯的往生早就含苞待放,这一刻被他颓然一跪震颤地霎时盛开。
吸取了无尽红尘心血的瓣与蕊如同在鲜血中浸润了千年。漫山遍野都化成血染的颜色。
他跪在滚滚红尘中大哭不止,痛觉,终于彻透了心扉。
很久很久以后,他再无法哭出一滴泪水,他看着那走了无数万里的黄泉来路,他纹丝不动的看着玉琼消失的地方,如同一座望妻的石刻。
却始终也没能在那处再看到一点玉琼的残影。
又过了很久,他的神色终究归于平静。眸中的生机竭尽,他终于成为一只死灵,跪在通往来生的黄泉路上,却因为曾经他要归去来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