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乌云层层堆积,天色立即显得昏暗阴沉,远处的山谷里,雷声隐隐地响着。不久细丝开始飘飘洒洒,随后已然成了瓢泼大雨,一连串一连串的雨珠猛烈地拍落在地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重重的涟漪。雨线将空间密密麻麻地铺满,仿佛使人看不清前行的路线。雨,好大,好密,好模糊。由于羽裳准备第二天带着青萍去相见母亲,故随着柏文来到彭公馆。车上没有雨伞,他俩下车之际,被雨水打个半湿了,一身湿漉漉的,只见若柳坐在客厅里,翻看着美国杂志,嘴里吃着葡萄,一身闲适之感。
“大少奶奶,青萍回房间了吗?”羽裳礼性地问。
若柳扬起脸,愤懑地凝视她,带着深深的不满,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的妹妹,才支走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她压抑着心底那份升腾的怨气,跋扈尖锐地说:
“金小姐,我又不是丫鬟,又没有成天跟着你妹妹屁股后面转,我怎么知道?我是少奶奶,不是丫鬟,你可搞清楚了。”
羽裳意识到自己失礼,便客套地问:
“请问大少奶奶,彭太太命谁在照顾青萍呢?”
若柳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她回乡下去了!”
柏文与羽裳惊愕道:“什么?”
“她死活要吵着回去,说一刻也不能等,我拦也拦不住啊。”
“什么?不可能!她不会不告而别的。”羽裳急切担忧地说。
“大嫂,她走了有多长时间了?就算她要走,你怎么也不劝着点?她怎么走的?她带伞了吗?雨这么大,车子发动得这么慢,她几个小时也到不了乡下。”??柏文急促地问道。
若柳见此阵势不妙,柏文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她也不想硬不硬,随意敷衍了几句,道:?“她中午就走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乡下了。”
羽裳心里反复地低语,难道青萍真的过于思念养父母?青萍,青萍,明天就带你去见母亲了,为什么你却连一刻也不愿意等?哦,青萍,青萍!羽裳不便与若柳争什么,也不敢对她“不负责”的表现乱说一气,毕竟她也只是个寂寞、孤独而心力交疲的小妇人。柏文和羽裳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前往乡下找寻青萍。时间一刻刻地在流逝,蒙蒙的大雨却丝毫未见细小与消停,因为天气的缘故,青萍长达四个小时才抵达乡下,在途经山路的时候,客车轮胎早已打滑,已被黑泥残泞重重地包裹住了,逐渐深陷在了沟坑里。司机寸步难行,疏散乘客下车,示意让众多乘客推置后车跳出沟坑。众人使出浑身解数,洪荒之力,二十来个人任凭风雨无情地拍打,齐心协力终于将车推上平地。
每个人都被无情的大雨残忍地蹂躏着,像是洗了个冷水污泥澡。青萍她突感身上异常的冰冷,她蓦然地震动,感觉身子像是沉浸了几千米的冰川,那样冷彻骨!那样动弹不得,那样痛苦不堪!她在瓢泼大雨中簌簌发抖。此刻,那发际上的雨水仿佛顿时已经结成了霜。她越发抖得厉害,那双眼眸已被尘封得睁不开,嘴唇苍白得发紫,那强烈求生的意志,内心炙热的火苗已经支撑不住冷风暴雨的侵蚀。好冷!好冷!那彻骨的阴冷奔窜在身体的每个毛孔里,流转在身体的每根血液里,已经快把整个身体重重地腐蚀掉了。她的眼泪涌了出来,迸流在整张脸颊上,狂风骤雨重重覆盖了她的面颊,此时的她,无法呼吸,无法意识,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一片冰冷,她迅速地坠落在地,晕倒在污水泥泞里。
混乱之际,乘客们纷纷上车,朦胧的雨雾里,他们好像并没有发现一个人已倒在泥泞里。随后,那客车缓缓而去,剩下的,只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山间小路,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大雨纷飞。而青萍却停留在了这里,任凭天公无情地摆布。这一切,好像所有人都摒弃了她——渐渐地,渐渐地,她早已没有了意识,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没有了任何的生命体征。那包里的几副进口西药,也深陷在了泥泞里……
距离青萍去世,整整一个月了。在出事的第二天,羽裳因为陆氏肺病加重留守家里照顾,让柏文一个人去了乡下,发现青萍并没有回到家。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柏文与窦氏夫妇遍地寻呼青萍的踪影,直到天亮。地面的雨水泥浆慢慢地干涩,而后,在一条蜿蜒坎坷的路边,他们发现了一具冰冷枯槁的尸体,青萍就这样倒在了雨泊中,狂风骤雨吞噬了她整个灵魂。
黎明悄悄地到来,羽裳与柏文一起去乡下给青萍上坟,在一片凄凄觅觅的山坡上,荒烟蔓草,四野寂寂。朝阳冷冷清清地照映在这一座孤坟之上,天地之含悲,有着无尽的哀切与凄凉……羽裳跪在坟前,双手合十,眼里盛满了滚滚的热泪,沿颊奔流。她忏悔!她懊恼!她悔恨!团聚不过短短的一个多月,就这样天人永隔了。早知道如此,就该第一时间让她和母亲见上一面,这样,青萍也不会背着遗憾永远地离开人世。为什么自己如此地偏守与固执?非要给自己一个礼拜的时间“过滤”心结,原本离等与母亲团圆的日子,只有一天!只有一天!她居然都等不及。哦,羽裳无法直面这样冷酷的自己,太自私了!太残忍了!最初担心她会被病症折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青萍会葬身在一场风雨里。
柏文伫立一旁,泉水般的泪浪已经封锁了羽裳的视线,让她尽情地哭吧!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都知道,青萍终会有这一天。
“羽裳,我们给青萍迁坟,迁到上海去,这样可以时常看见她了。”他俯下身,抚摸着羽裳的柔发。
羽裳扬起一对泪雾濛濛的眼眸,缓缓地、低低地说道:
“不,柏文,我们不能这样自私,我想青萍最大的愿望还是与窦老伯夫妇团聚吧。她心里最最牵挂的还是他们几个,况且,这座坟垒与山下的窦家遥遥相望,她时时刻刻都可以记挂着山下那个和睦温馨的大家庭。就让她在这里吧,我想她在这里安息,才能了无牵挂啊。”
柏文私下给了窦氏夫妇一笔费用,这事,羽裳是完全不知情的。虽然柏文也知道,青萍到底是羽裳的妹妹,一切都不能用金钱衡量所体现它的价值,就当是报答他们对青萍的养育之恩。
羽裳回过头来,那凄苦的眼眸,那无言的哀戚,怔怔地望着石碑上的几个字,“爱女窦青萍之墓”。在这绵延不断的山峰与荒冢间,青萍仿佛显得那么渺小,显得那么凄凉……
青萍的事迹从此告一段落,是到了真正面对真相的时候了,羽裳鼓起勇气,预备向母亲“负荆请罪”。八月的上海,每一条街上都蒸发着头伏的酷暑,走到金宅的门口,她面容犹如铅般凝重,柏文见她一副怔怔迟疑且又无可奈何的神情,那两道玉眉紧紧相锁,晶莹剔透的眼眸里盛出无尽的恻然与彷徨。他轻抚着羽裳的肩膀,悄悄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