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是上京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据说他们家脸大门上漆的不是漆,是真的金子。
孟长歌曾一度幻想去他家大门上刮点下来去当了,自己就有钱去把醉香楼里所有的龙须糕全买回来了,可惜她也只能想想,门口日夜都有小厮守着,压根就没有行动的机会。
“胡说,她怎么适合穿玄色,穿玄色也是显得柔弱得紧,哪里有什么男子的味道!”旁边又有人说道。
大家顿时哄堂大笑,好不热闹。孟长歌拿起桌上的梨就砸向他,“行了吧你,白大公子,我再柔弱有你柔弱吗?你看看你,喝药也堵不住你的嘴。”
火炉边上的榻上正躺着一个面容俊朗,身披妆缎狐肷褶子大氅的少年。
魏飞轩放下一枚棋子,也跟着道:“就是,白雉你还是喝药吧,你家那老头子知道了又得念叨个不停。记得上次我们四个把你带出去骑了会马,你家老爹从上京的西城门一路赶到东边的大马场,也不怕劳累坏了身子骨非要接你回去!”
大家又笑起来,白雉也不生气,小口小口的喝着药,问道:“今日小七怎么没来,十一也没来?长歌,你可知道他们做什么去了?这两个家伙可是去年还欠着你贺物呢,难不成今年也想赖掉?”
小七是七皇子澜庭,十一就是回回考第一的十一皇子澜逸。
大家平日里爱开玩笑惯了,叫名字显得生疏,叫按着他们的位数来叫,这倒是简洁。
“七哥好像跟着程将军去漠北边关历练去了,来年他也就应该会去参军了,到时候我们‘上京七才子’可又是聚少离多了……来,为了庆祝七个离京,你们把他礼物也凑出来送我吧。”众人苦着脸端起酒杯迎上。
就数言薄最开心,谁让大家都笑他的,活该出银子。
余音绕梁缓缓萦绕于耳间,似和煦的春风似潺潺流水也似这漫天飞雪。
屋里的五个人被这琴技所折服,忍不住拍手称赞。魏飞轩还是那般嫌弃,趁势赖皮,“长歌你管管,江沅老是影响我,这局输了不算!”
门外侍女行礼,撩起帘子,一身风雪的少年走进去,收敛起满身杀戮的暴戾气息。
孟长行走进来。
身着甲胄,上面血迹斑斑,进府来不及换身衣裳就赶过来看她。他温柔一笑,道:“长歌,生辰快乐!”
屋里的人虽说都认识这位少年将军,可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身披铠甲的模样。
白雉身子弱,闻不得刺鼻的味道,家里暖炉里焚的香都是极佳的,一时闻见血腥味忍不住捂住鼻子。
“谢谢哥哥,那你给我准备的礼物呢?”孟长歌伸出两只手,大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看起来像个狡猾的小狐狸。
“礼物,晚上就到了。我去换身衣服,不然白雉该吐在你的驼绒大毯子上了。”他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得意,然后又出门。
闻言,孟长歌朝里面望了一眼,正想过去看看。衣角却挂在了棋盘上,一动,满盘棋子就撒在地上,发出玉佩玉环碰撞一样的清脆声音。
魏飞轩脸都吓白了手足无措的站起来,扫了一眼满地的玉子,他心有些虚虚地看瞪着孟长歌。
江沅则是能跳多远就跳多远,生怕踩碎一个,站在门口处幽怨的小眼神自然也是瞪着孟长歌的。
孟长歌也盯着满地胡乱打滚的棋子,刚才的喧闹嘈杂,只剩下一室的寂静。
门外的侍女听着声音觉得不对劲,问道:“公子,怎么了?要不要奴婢进来看看?”
孟长歌蹲下身子,一边小心翼翼的捡棋子,一边故作刁蛮的对外吼道:“滚,不知道本公子正和几位好友下棋,你进来做什么?你去前厅伺候罢,这里暂时不要人。”
魏飞轩默默地看了一会,才蹲下来和她一起捡。
反正被抓到了,也多一个人承担孟大将军的怒火。见状,江沅叹气,真是不出乱子便不是他孟长歌了。只好小心的伸手去帮他们捻棋子。
这一副棋子是用一块百年玉石雕出来的。这玉石是一块奇物,半边发白半边发红。
孟将军在自己仓库里发现它的时候,正为难怎么送斐然生辰礼,看见这块石头就磨了一套棋子。
棋子通透,摸在手里也是圆润光泽。斐然很是喜欢,若是说斐然头上的步摇是个宝贝,那这棋子就是她的心头肉。
而现在,孟长歌把这心尖尖上肉撒在地上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少的或者磕坏的。言薄和白雉也不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也加入了这无声的队伍。
“呼~你可想好措辞了么,别问起来还装不知道。”魏飞轩把棋子摆回盒里,瞧了她一眼。
“我我都行冠礼了,阿爹明天回来难道还会打我啊!不不不合规矩!”孟长歌苦巴巴的看着地上的棋子,又继续道:“而且,你们都不知道,我阿娘对我现在可凶了!上次咱们去马场回来,我一回来就上家法,手上现在还有疤呢!不信,你看。”
言薄眯起眼睛瞧了瞧,果真是留的有疤的,“那是因为你提前行冠礼了,自然不能那个时辰回家。”
孟长歌敛眉,一脸不悦,“我冠礼是提前行的啊!我压根就没有二十!我比你们还小,凭什么啊!飞轩,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今天你最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魏飞轩看了她一眼,怎么还是真是孩子气?
“算了,我不捡了,挨打就挨打吧。”她站起来赌气似的说道,一边的四个人没搭理她,继续寻着遍地的棋子。
孟长歌忍不住嘟囔着,心里隐隐有些发毛,“我我我都行冠礼了,怎么还能随便打我呢?”
没人接她话,她郁闷的又蹲下来继续,还一直絮絮叨叨的。
“我可是堂堂将军府的小公子,上京的小霸王,上京七才子之一的孟长歌!怎么可以被区区几粒玉棋子被一顿家法所制服呢?”她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些。
她继续道:“我的志向可是上场杀敌,报效祖国!不能做这么娇里娇气的事!”
众人憋笑,那你倒是停手啊!
“那你得打造一个青铜面具,像兰陵王那样的青铜獠牙面具。”江沅突然开口说道,“戴着面具,你的性命才无后顾之忧啊!”
“为什么?”
“因为兰陵王长得过于阴柔,不带面具上战场所有的士兵都冲他杀过去。他是著名的美男子……”
“江沅,你最好!你看他们三个也不安慰我,就只有你支持我,还夸我美。嘿嘿嘿。”孟长歌打断他的史书背诵,一脸欣喜。
江沅淡定的继续说道:“不是,我想说。你一定要戴面具,那是因为我怕敌军一看你长得丑,就不忍心杀你了……”
气氛陡然冷了下去,其余四人倒是哄笑出声。
晚宴是在大堂里吃的。摆了十大桌的美味佳肴,菜式是醉香楼里的大厨做的,色、香、味俱全。皇后和太后也皆是出席,各类的赏赐与源源不断的塞进她房间里,阵势强大。
五个人吵吵闹闹吃过晚饭之后才各自散去,白雉和言薄天一擦黑的时候被马车接回去了。江沅的家不远,非要自己去消消食走回去,身后跟着一大帮护卫,场面十分壮观。剩下的魏飞轩抱着将军府里的金丝楠木柱死活不肯松手,一直嚷嚷着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孟长歌,最后被家里的下人们抬着轿子送回去。
他说有重要的事要告知她倒是真的,她去把魏飞轩从柱子上扒下来的。魏飞轩满身酒味,脑袋搁在她肩膀上,说得很清楚:“今夜小心……”
她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敷衍的用“嗯嗯,知道了”如此之类的话来打发他。
热闹的将军府一时安静下来,她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走了。魏飞轩让她今夜小心,估计是怕那玉棋子的事被阿娘知道。大门上的灯笼已经挂上去了,照亮了门前的台阶。她站在那里,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如他们所言,自己真真不像个男子。可她本来就不是男子啊……
已经是戌时了,她一路小跑回房。还好没有被阿娘发现。卓依把水倒好就退了出去。沐浴更衣之后,出来时屋里焚起香燃起了火盆。她随口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已是戌时,公子要歇息了吗?奴婢去守夜。”
“不了,你先替我去哥哥房里问问,我的礼物什么时候到?”
卓依领命下去。
……
斐然还是穿着宴礼上的盛装,孤身一人走在廊下曲折的小道上。深红色紫金百凤云缎裙在雪地里拖得沙沙响,女子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像是悲痛更多的又像是释然……
此时有敲门声响起。
她走过去,眼底是决绝与冷漠,打开大门,黑压压的人群排成四列站在雪地里,每人脸上都是面无表情。宣旨的小太监没想到是长公主亲自来开门,一时吓得结巴起来,连头也没磕就就结结巴巴解释此行的目的,“公公主殿下,奴才、奴才奉万岁爷的旨意来给小公子下旨意。”
“哦?圣旨呢?”
“内阁大臣正在拟旨,不多时圣旨就到了。万岁爷让奴才先请小公子去一趟宫里。”
斐然冷笑,秀眉上挑,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严那一刻释放得淋漓尽致,“圣旨都还没来,急什么?”
“殿下,您拦着也没有。禁卫军已经把将军府包围了,您若是执意拦着,那那奴才也只好……”小太监急得快哭出来了,一个劲的磕头。
“嘭”的一声,小太监的下巴已经脱臼,血水顺着下巴就流了下来。
斐然柔柔一笑,风情万种的对着门前一百五十号人道:“在将军府里的人,是本宫的人。不管你们是奉了何人的旨意,想进这府,得先过得了我这曾经马背上杀出来的将军夫人。”
为首的禁卫军首领只觉得颈后一寒,斐然长公主是所有大夏战士都要仰望的人,不应该受到此番待遇。可禁卫军效忠的人是皇帝,他迟疑了几分,挥了挥左手。一支御林军就领命上前。
远处阁楼是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她本想着站在阁楼吹吹冷风,顺路看看哥哥要送她的礼物。谁知道放眼望去府邸外站满了人,那是皇上亲掌的禁卫军,那是杀人不眨眼的禁卫军。她心一寒,脑子闪过魏飞轩说的话,“今夜小心……”这话的意思原来是这般,小心皇上。
卓依走上前,替她披上象牙白云纹披风,小声答话,道:“公子,大公子方才来话,让您别捂眼睛。”
“嗯。”她低低应声道。
下面却突然响起战马奔腾的声音,循声望去。不知何时一路穿着红裳的人马冲进,手里都握着冷兵器,他们身下的战马发出低声的怒吼,喷洒出来的热气在寒夜里凝成白雾。
他们所到之处,刀光剑影,血洒雪地。
双方的打斗声闹得动静很大,吸引了府邸后门的禁卫军一并围了过去。
虽说那些人都蒙着脸,但她认得,最前面的那个人是他哥哥。其他的步伐一致、训练有素,想来应该不是江湖人士。还很是服从哥哥的命令,那就该是踏律军了吧!那支被人们誉为大夏铁军的军队,那这么说,阿爹也应该回来了。
孟长行剑下的鲜血在夜色里绽放出了妖艳的花,那是孟长行送给她十六岁的生日礼物。卓依看到脸色直直发白,吓得捂住眼睛躲在她身后。
她却笑了。
隔着人群、战马、飞雪,她嫣然一笑,眸如星辰,百媚丛生。她是在告诉孟长行,这个礼物,她很满意。
卓依掖着她的衣角,小声的问道:“公子您怎么还笑?大公子这是何意,奴婢实在不懂。怎么能在您生辰的时候见血呢!”
“愿执手中一剑,护我平安。卓依,你且歇着去罢。”她这样说道,也不知道是回答卓依的问题,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有一人执手中剑,愿护她一世平安。这样就够了,她抛下所有的怀疑,觉得心胸豁然开朗。
就算明天暴雪来袭,今夜还有片刻温暖也是极好的……
……
嘉定年三零七年正月十七,写史书的史官握起笔,写下这样一段话:太宗皇帝调动了一百五十号御林军被尽数斩杀至将军府门外,大学染红了雪地,那里三年没有生过花。皇帝亥时收到密探传回来的信息,坐在廊下一宿,第二天病情加剧,吩咐道:“长歌留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