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后，泰山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如梦如幻。高山流水，飞泉溅瀑。唐槐汉柏，苍翠欲滴。碑林石刻，愈发苍劲。

路易从山上下来，在碧霞祠门前停住。他被一片哭声打动，驻足聆听。那哭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那是一个素衣的中年女子，看背影三十五六岁。她跪在地上，双手伏地，她的背在起伏，浑身在颤抖，在泰山奶奶的神像前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她说：她是一个孤儿，在五岁那年父母病逝，在路边被人收养。她养父母对她还好，可是她在十九岁那年嫁了男人，受尽了虐待。三年后她重新嫁人，可是十多年过去了，她仍然没有自己的孩子。她请求泰山奶奶开恩，赐给她一个孩子，相依为命。哭声在山谷中回响，与流水声汇成一片。

生命中总有这样的感伤时刻，让我们不能自已。他好想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不要悲伤。泪水打湿了路易的眼眶。我们是世界的同类项。在他荒凉的生命中，也有这样的悲伤瞬间。那些瞬间铭刻在岁月的深处，无论他多少次失忆之后仍然浮现。那些瞬间像墓碑上的文字，历经时间雨水的冲刷仍然清晰，挥之不去......

深秋的江面，细雨朦胧，风从江上带来阵阵凉气。长江昼夜不息，穿越夔门，流向东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

路易的父亲站立船头，在那家族遗传的忧郁眼神里，此刻不是悲伤，是绝望。他手里托着一个婴儿，那个婴儿紧闭着眼睛，嘴唇已经发紫，身体已经发凉。那就是路易，死神正在赶来的路上。路易的身体在江面划过一道弧线，又回到了母亲的手中。我求你不要扔。他的母亲从船舱里冲过来，两手抓住了路易的身体，紧紧搂在胸前，有滚烫的泪水落在他冰凉的面颊。我看是救不活了。路易的父亲叹了口气。

风还在吹，雨还在下。

前几天，路易吃了几片父亲从王高河带回来的柚子，他开始不停地拉肚子，身体变得滚烫。慢慢地他开始脱水，呼吸越来越快。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他的脸开始变了颜色。一大早，他们一家就从邻居那里借了点钱，在崎岖的山路上向渡口走去。等他们匆匆坐上清晨第一班轮渡，情况已经变得非常糟糕。母亲用手背靠近路易的鼻子，感受不到鼻息；再用手心靠近试探，还是没有。泪水在他们的眼睛里打转，母亲开始抽泣。

当县医院的医生给他抢救完以后，看着那静静滴落的生理盐水，医生说：这孩子命好大呀。恐怕再晚两分钟我们也不能为力了。他的心跳几乎都停止了。路易的母亲，泪水已经流满了她的脖子。

两分钟，那是路易与死神的距离。在以后的生命中，他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生命总是那样艰难地存在着，从一开始就是。那些艰难写满了人生曲折的道路，似乎是那条河流，那片土地赋予了她那么多艰难。

三年以后，还是在那条河流上......

烈日当空，路易坐在船头。宁静的午后，没有一丝风。长江似乎已经沉睡，再也不会醒来。父亲在岸上，他裸露着肩膀，一条粗大的纤绳把他与木船上的高大的桅杆相连。他们六个人合拉一条纤绳，纤绳绷得咔咔作响。父亲走在最前面。他的身体几乎匍匐在滚烫的礁石上，双手紧紧地把纤绳拽在胸前，双腿的肌肉隆起历历可见。额上的汗水滴落在礁石上，瞬间就消失了。强烈的阳光把他们的皮肤晒得通红，肩膀上又多了一层透亮的皮。他们抿紧嘴唇，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船上装满了生产队的化肥，它们把船舷压得很低很低，仿佛快要沉没。路易仿佛听到了沉重的喘息声。

那艘船像一只巨大的蜗牛，在夏日炎炎的午后，在响亮的蝉鸣声中，正沿着河岸向刘嘴河艰难地行进。在河岸的不远处，蜀葵在夏日的阳光中如火如荼，惊艳美丽。千年的何首乌爬满了山崖，层层叠叠的叶子像波光粼粼的大海。悬崖上，象征着幸福的格桑花梦幻地绽放。小溪里，兰草依依，流水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