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让产析箸
铁槛寺西侧院正堂。贾政立在堂上,怒不可遏,骂道:“不成器的孽障!平素你不务正业,荒废光阴,这也罢了。居然还干出这等勾当!”贾宝玉垂头丧气地跪在贾政脚下,只痛哭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来。王夫人坐在一旁抹着眼泪,邢夫人在客座上喝茶冷笑。这里贾政越发动怒,喝道:“你这畜生眼里还有没有国法家规?你既不肖,今天我就替祖宗除了你这殃及家门的祸害!来人,家法伺候!”一时间众仆妇提着棍棒,拿了绳索,纷纷赶来,环成一圈,侍于大堂之侧。这边邢夫人发话道:“窝藏逃人,可是重罪。二老爷可不要不知这里的利害轻重呢。”贾政闻言,更是气得须发乱颤。正欲下令用刑,忽外面来报:“宝二奶奶来了。”也不待贾政发话,这边邢夫人便道:“来得好,等的就是她!”贾政只得说道:“让她进来。”一时,薛宝钗进来,环顾大堂一周,心中早已得了主意。那宝钗便跪下回道:“启禀老爷、二位太太,那鸳鸯之事,皆是媳妇一人所为,原与二爷无甚相干。媳妇今日愿受责罚,只求老爷、太太明断是非。”见贾政正沉吟不语,那邢夫人便又抢话道:“好你个宝二奶奶,外面看着端庄贤良,背地里竟干出这等好事!那年我还巴心巴肝地托你找人,想不到你就是头一个窝主!今儿个你可知罪?”宝钗道:“侄媳愚昧,不知犯了哪条王法?还请大太太明示!”邢夫人便道:“那年你背着大老爷、二老爷,私自纵了鸳鸯逃出园子,又出钱让她在那个叫花自芳的家里住着。难道你不知道朝廷早有严律,你这等窝主都是要捉来严办的?”宝钗便道:“当年这事确实是侄媳擅作主张。只是大太太既然提到朝廷法度,侄媳年轻无知,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大太太。”邢夫人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宝钗便正色说道:“当年那鸳鸯随了妙师傅在栊翠庵出家,原是老祖宗临终前亲口应允,二位老爷、二位太太、我等妯娌三人并家下人等,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况鸳鸯出家亦有僧录司发放的度牒、文书为凭,难道大老爷、大太太都忘了不曾?鸳鸯既已剃度,便属方外之人,岂能再以我贾门家奴相看?出家人云游四方,本是常例。便离了栊翠庵,到那边州里楞伽庵挂单,也属修行本等,如何便成了背主私逃?就是侄媳愚昧,布施些香火钱,还有那花大哥情热相助,亦不过斋僧饭道而已,又不曾触犯刑律,如何便是窝藏逃人?侄媳虽然年轻无知,也知晓人命至重的道理。今儿大太太只一味助着大老爷强逼硬夺,就不怕朝廷闻知,怪罪下来,治大老爷一个霸凌女尼、致人死命的罪过?我恐到那时,我贾门又将要大祸临头了!”邢夫人万料不到宝钗会当面顶撞,气得七窍生烟。怎奈宝钗说的话句句在理,难以辩驳。只得回头向贾政道:“二老爷,这就是你们家的好儿子、好媳妇!哼,你们自己看着办!”说着,便拂袖而去。这里贾政少不得怒斥宝钗道:“混账东西,你给我赶紧闭嘴!”宝钗一时只得垂首无言。这里贾政消了消气,复又缓缓说道:“宝丫头,我素昔疼你是个孝顺知礼的,不想今日你竟敢顶撞大太太,你自己说该当何罪?”宝钗便说道:“媳妇犯上无礼,自然罪责难逃。只是媳妇还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老爷、太太。只求老爷容媳妇把话说完,再行责罚也不迟。”贾政便道:“且容你把话说完。你先起来回话。”宝钗便起身道:“老爷,一家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原是极好的。只是大老爷如今的行事,老爷也是知道的。想那日我贾门两府尽被抄没,多亏圣上宽仁赦罪,赐还家庙祭田,方有今日。正该静心悔祸,痛改前非才是。如何再能由着大老爷这般生事?古人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我怕长此以往,我贾门又将有倾家覆宗之祸。我等女流,原无足重轻,死固不足惜。只是老爷一向明达事理,岂不应以保我贾门宗祀为念,想个长长远远的法子出来?”贾政道:“我也苦劝过兄长,奈何不听。”宝钗道:“大老爷苦劝不听,老爷便可自行决断。”贾政怒道:“胡说!照你的意思,难道这孝悌之道,竟是不要了好?”宝钗便正色说道:“老爷,孝悌本是圣人立下的规矩,岂可不从?只是圣人也曾说过,命有治乱,亦当有经有权。那顺礼之命,自然不敢不遵,那非礼的乱命,又岂可一味盲从?”贾政道:“依你之见,今日之事,又当何如?”宝钗道:“依媳妇愚见,咱家事到如今,莫如‘析箸’二字!”贾政诧异道:“析箸?你劝我兄弟分家么?”宝钗道:“媳妇的愚见,正是如此。”贾政道:“断断不可,大老爷原是兄长,只因老祖宗在日偏疼于我,今日只可让着他些。我岂能与他做那锱铢必较的事情?”宝钗道:“老爷所见甚是,只是据媳妇想,与其分家分产,倒不如让产析箸来得好。想我荣府家庙、祭田,本为咱两房共有。老爷既一片赤心,诚爱兄长,何不将此庙产、祭田一并让与大老爷、大太太所有?前儿家母过世,尚有宅院一座、铺面三间留与媳妇。契约、文书现在二爷手里收着。若是老爷、太太不弃,媳妇愿倾囊孝敬!只求老爷当机立断,以免后患无穷!”贾政闻言,只捋着胡须沉思不语。这边王夫人劝道:“老爷,宝丫头说的在理呀。与其整日家看别人脸色,真不如……”一时,贾政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仰人鼻息,大事难成的道理?只是鸳鸯这事,总得给兄长一个交代。”这边宝钗登时跪下说道:“媳妇既已顶撞大太太,自不能轻饶。媳妇愿受家法处治,请老爷用刑!”贾政只觉得一阵心疼,不由说道:“你病才好,身子骨正弱,如何经得住?”宝钗道:“媳妇犯上无礼,断无生理。只愿媳妇去了之后,老爷、太太保重身体,安享天年,并早日为二爷另择佳偶。他日辅助二爷功成名就,接续祖宗遗绪。媳妇便在九泉之下,亦当含笑无憾。”说毕,伏地拜了一拜,眼里早已是热泪长流。“别的人我都不要,我只要宝姐姐!”在一旁跪着的贾宝玉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只见他连滚带爬,扑到宝钗面前,竟不顾礼法,将宝钗一把揽入怀中。只听那宝玉痛哭道:“好姐姐,你不要再替我担责了。今儿个我来护着你。”一时向贾政磕头说:“老爷,你打死我吧,千万不要责罚宝姐姐。”一时又环顾众仆妇,吼道:“你们谁敢动宝姐姐?我,我宝玉今儿跟你们拼了!”宝钗此时早已在宝玉怀里哭晕了过去。王夫人赶紧劝道:“老爷,宝玉儿的命都是宝丫头给救出来的,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呀!”正乱着,忽见袭人拼死拨开人群,闯了进来。一见贾政,便双膝跪下,以头撞地,呼喊道:“老爷,鸳鸯姐姐的事都是奴婢背着二爷、二奶奶做的,二奶奶是为奴婢顶罪才那样说的,老爷你就打死奴婢吧,万万不可责罚二奶奶啊!”一时间,大堂上哭泣声、喊叫声、哀求声交织成了一片。这边宝钗苏醒过来,气息微弱地说道:“老爷还是饶过众人,只责罚媳妇一人吧。”贾政忙道:“不许胡说!”又递了个眼色给宝玉,喝道:“无知的孽障,还不扶了你媳妇回房歇歇去!”这里宝玉不由分说,搀扶了宝钗,去了厢房里间。贾政环顾众仆妇道:“你们都退下吧。”众人应了,鱼贯而出。贾政又向袭人说道:“我知你是个忠心的。你也下去吧。我自有裁断。”袭人只得退下。大堂里忽然又冷冷清清,只剩下了贾政夫妇二人。这边王夫人哭道:“老爷,宝丫头自进门以来,为着这个家日夜操劳、呕心沥血的,咱上哪里找这样的好媳妇去?况宝玉将来除了靠她,还能靠谁?若是没了宝丫头,宝玉这条命只怕……”贾政点了点头,叹道:“宝丫头的苦心,我都是知道的。”王夫人又问道:“那老爷打算怎么办?”贾政长叹一声说道:“还是叫那个袭人丫头走吧。”王夫人点了点头。只听得贾政复又叹道:“宝丫头真是个难得的。若是宝玉有几分像她,我家何至于走到这步田地!”再看贾政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