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午昧摇了摇头,“剑下善恶一念裁……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那你,何时养意杀是非?”狱皇抿嘴一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依我看来,天地法度是屠龙术,是专门用来制裁挣脱律法限制的超脱之人的规矩,而它的一切,都逃不开‘法有度容’这四个字。”
“法有度容?”午昧重复了一遍。
狱皇俯身将手掌按在东方易天灵,掌一推,形神皆散,化作飞灰湮灭在这幽蓝海水之中。
“有机会再讲给你听。”狱皇起身负手,少年意气如新剑出鞘,尽显寒芒不藏锋!
午昧仰着脸,去看背光而立的狱皇,天际流光浩然荡荡,如长道兴隆,将血瞳少年的面孔收拢在一片阴暗之中。
这是午昧第一次,被他人的想法所折服。
两日后,放下城前三千里处,苍松林。
新开辟出来的空地,立着一日前刚搭建起来的两层木屋,淡淡的松木清香覆在褐中透红的木板上。
午昧将朽木所雕的人像,放在新架的木塌边侧,模糊不清的人脸朝着她,方便她能侧卧在塌上,一直看着木雕面孔,从而推测东方易所雕的人像是谁。
再起身,是被狱皇轻轻推着肩头,揉着惺忪睡眼醒来。
午昧抬起手掌,挡在眼前以遮住自无棂空窗处导入屋内的光线,她迷迷糊糊地低头看了塌边的木雕一眼,瞬间清醒过来,一把扯住狱皇的铠甲立领,却又因刚醒来的乏力,而不受控制地将自己的上半身靠在了狱皇胸前。
“你是不是动了我床前的木雕,它怎么面孔朝外了。”午昧眼神恶狠狠地瞪着狱皇苍白无色的脸,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是一头年轻貌美的河东狮,发现自家相公做了什么不老实的事情。
“哪——哪有啊。”狱皇低眼看着趴在自己胸前的午昧,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他的脸颊突然蒙上了一层浅淡的绯红,他轻轻嗅着午昧唇齿间吹出的气息,感觉这股微弱的香气,像极了山海界中一种不知名的漂亮小花。
“那奇了怪了。”午昧像只懵懂的小猫,在狱皇胸甲上蹭了蹭头,卸去了两鬓银饰的黛发披散开来,宛若一帘瀑布覆满她的后背。
狱皇轻轻抽搐着手指,在犹豫要不要扶住午昧的肩膀,“你说,会不会是木雕它自己——”
“你胡说什么!”午昧骤然起身离开狱皇的胸甲,不过她歪头想了一会儿,“如果不是你故意编鬼故事骗我的话,确实有可能。”
她低头看了木雕一眼,轻声呢喃:“因为,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一个关于路人甲的梦。
那个梦的主角,就叫做路人甲。
竹林很乱,细长柔软的竹枝,交错成方格的绿网。
打理枝叶的小路双手把着长刃的剪钳,他站在黄土撒面的小径上,仰头环视四周不及一丈的绿竹,觉得这些短竹就像是富贵人家的读书人,样子好看是好看的,就是体格不怎么粗壮结实,撑不住风也挡不住雨,只可观赏不能用以搭房建屋。
啾啾的鸟声,如绕指的柔钢,清丽地滑割开被竹林所障的翠屏。
丝丝清凉空气入鼻,早起的小路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随即晃晃脑袋,撸起袖子打算继续干活。
一双干净厚底的鞋,看起来朴素又舒适,就这样映入了小路的眼中,鞋主人是个头戴方巾的读书人,既是这一片竹林的主人,也是小路现在的主人。
小路没有向主人问好,自小放羊牧牛的他,不会像那些做久了服侍人工作的老奴般,谄媚的笑着去问候主人,只盼得有一两个铜板的赏钱落到手里,最起码也要给主人留下个好印象。
“你是新来的?”主人有着一张温和的脸,原本普通的样貌,也因着他脸上浅淡的笑,而变得耐看起来。
小路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满肚肥肠的中年管家的叮嘱,慢吞吞地回了一句:“是,公子。”
年轻的主人笑了笑,苍白无力的指尖,抚过三四竹叶。
“你叫什么名字?”
小路啊了一声,依旧在修剪着多余的竹枝,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道:“我姓路,大家都叫我小路,别的名字就没有了。”
主人收回手指,摸了摸下巴上还是绒毛的胡须,他也不恼小路之前的出神,倏然合掌笑道。
“既然如此,我便为你起个名字吧。”
咣当一声,小路被主人的话吓得失手,长刃的剪钳磕在竹下的碎石上,不过万幸的是没有戳到他自己的脚。
“不久之后,我就要去参加文试,便取个好彩头,叫你人甲吧?”
“人甲?”小路困惑地眯了眯眼。
主人依旧面带微笑,宛若春风拂面,“人属甲等,人中之龙,如此罢了。”
光线射进间隙之中,沉重的墨色,在玉钢上凝固成缯绫的龙鳞,狱皇的眉头轻轻压了半分,看着午昧的侧脸,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就是我梦到的全部。”午昧拾起榻前的朽木雕像,用两指提着雕像头部立在眼前,“那个路人甲,和这座雕像很像。”
“为什么东方易会雕一个下人的木像?”狱皇看着午昧提起的雕像,“就算他是你梦中的那个年轻读书人,也不应该对一个修剪竹枝的下人这样关注。”
午昧放下朽木雕像,紫意盎然的眸眼似是要透过身前薄薄的松木板,望向千里之外的放下城,“执以仙是东方易的后裔,而她又出身自放下城,那么路人甲会不会和放下城有关?”
“如果无关呢?”
“那就只能说明,路人甲可能是魔宗之人。”
午昧将朽木雕像抛给狱皇,自榻上起身,赤裸的雪足触着黑褐色的木板,白皙得醒目,“帮我保管好它。”
“你自己不拿着吗?”狱皇困惑。
午昧用手指轻微提高了自己袍摆一寸,随即放下,“你觉得我带在身上合适吗?”
倏然,重物落地之声,木屋轻微震晃一下。
午昧与狱皇两人急忙走出。
一杆长枪,双首锯齿,四豹伏首,玄古色沉。
人黑衣短褐,发不遮眼,翡翠剔透的眸子里,点点绿意如萤火虫群群落动。
“午昧,我带你回家。”隐缨顿了一下,“我知错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缯绫出鞘,念裁剑指。
午昧斜头对着她身后的狱皇说道:“你不是要带我走吗?把这家伙收拾了。”
“啊,他有认错唉,你不考虑原谅一下。”狱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十刃指甲狰狞的手铠还是合在一起,宛若收敛成团的罪恶墨莲,闪烁着钢铁光泽的黑玉如水清润。
“原谅?”午昧歪了一下头,“抱歉,我不需要。”
念裁剑起,神速一斩,瞬如浮光掠影,一剪残幻如鱼,在湖畔击水跃起。
真性·山海一剑,冼寒鲤!
玄影如龙,豹箍风啸,一身裹铜长杆前递,枪锋对剑尖,火光迸溅的金属刮鸣入耳。
隐缨与午昧彼此错身,枪锋入地半寸止住身子,剑刃空斩一尺堪堪收住,毫发无损的两人回身对眼,青年皱眉,少女冷漠。
“好招式。”隐缨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可惜对你没用。”午昧回应道。
自泥土中掘起枪尖,散着乌沉金光的锯齿枪刃,映着穿透松林而来的阳光。
隐缨左手持枪右手虎口架住枪杆,宛若起弩发箭,又似是持弓拉弦,说不出、道不明的古意,在他眉眼间凝结成蛮横不讲理的霜寒,“无法挽回了吗?”
“很多事,很多话,对有的人来说不重要,但对有的人来说很在意。”午昧双手握剑,全神贯注,长不过三尺的四面薄剑纵在她眉眼间,宛若新芽初发,还待长成,“我恰恰是最在意那些事那些话的人。”
“真是倔强啊。”隐缨叹息一声,随即旋腕推肘、压臂起杆、枪锋攒刺,一气呵成。
百万折剑打·瀚海龙吟!
午昧一斜剑身,锋上寒芒宛若实质,将她的轮廓斩成两截。
再正剑身,初凝明月霜,锋不藏鞘,刃不在匣,有月无辰,诸星隐退。
真性·山海一剑,冼寒鲤变式,墟月上!
天地半白半黑,分割阳阴,宛若光影明暗,共存,相伐。
溟海沉静如井,底下却是暗潮涌动,就连鲲鹏翻海也无法惊醒的巨龙仍在长眠,蛰伏在海渊之底的庞然身躯,纵使蜷缩也依旧连绵数万里不止。
宛若小型城池大小的透明气泡,自水中飘逸的黄金龙须根部溢出,海水剧烈的震动,随之沸腾,似是要随着这巨龙沉睡中的吐息一起呐喊狂舞,发出了如浮光一般,瞬息遍及天下的——龙吟!
剑锋升月,一月如鱼,兜兜转转的刃光,旋出漫天星轨。
清冷异常的明月剑霜不再藏匣,出鞘显锋,如辰月在上,万物归墟。
溟海古龙,星下寒鲤,沛然长吟与锦尾一梭相会,宛若不可抗的皇神和轻灵空跃的灵魅攻伐彼此。
枪直线破圆,剑环斩截线,枪锋与剑刃旋转跳跃,持枪的青年与执剑的少女几度错身,宛若成对的玄鸟翻飞相会,火光窜出,声鸣铿锵。
“踏——”
午昧出剑外递,另一手按膝滑地,伸直左腿掠擦起两串尘土,她冷眉如刀,锐破入眼,腕翻起剑,再上一招!
真性·山海一剑,墟月上变式,龙莲打!
剑滚如龙,刃滑青冥,两锋如龙之爪牙,利骨参差勾连,一剑身即一龙形,几剑身即百龙为瓣,诸瓣化莲,一打——宛若三头六臂,战天斗地,无所不能!
隐缨左手一带内侧枪首,整个枪杆挥出半圈浑圆,乌沉金光的锯齿枪锋徐缓转动,如鳄鱼利齿骇人,倏然斩辟!
百万折剑打·辟锟铻。
剑开如莲,抡斩若环,五行皆在,无不破、无不损,却不敢与枪锋直撼,只因其上——有辟折锟铻之力。
念裁剑倏然一移,强行逃过枪锋所画出截线半圆,午昧反手收剑,紧贴臂肘,掌心朝地猛然一叩,脚尖弹跳而起,挟着飞舞如天女绸带的雪白下摆,鞭腿扫荡!
隐缨抬臂立肘,如铁山向前,倾身一靠,与午昧踢出的脚尖相撞。
纤细脚踝诡异扭曲,午昧听到一声清脆骨节叩响,受着踝骨肿痛,如飞鲤扭腰,化不可能为可能,不盈一握的细腰强行发力,带着她旋在空中的身子转回原地。
踉跄落地,脚下似是高低不平,午昧撑剑入地,踏脚试了试,才知道自己的踝骨受伤了。
与此同时狱皇一铠当先,破虚墨龙咬肩,两长龙牙别下,合柄为双首剑,手翻腕转,如内蕴淡白云纹晶脉的剔透水晶,尖锐的剑首一点精金灼眼,与修长有力的透彻剑身一起,划出无限的斩圆。
苍狱捭阖打,其二·战声!
战声如潮,旌旗四起,烽火连绵,血战暗河,狱皇一剑横在隐缨枪锋,捭字诀起,强运腕力将隐缨左手折剑之枪外拨。
隐缨右手虚握,万千尘土上扬,如诸星汇聚,连珠一线,是为天暴!
暴式二十合,打!
狱皇臂铠贴剑刃内侧,一引一带,原本便已架住折剑之枪的双首剑外侧锋刃转出,行阖字诀,向内闭藏,同时以此锁住天暴枪招。
二人交战,如千军厮杀,声撼大地,招起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