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獒簪花朝着坐在主位上的黑发青年拱手,又朝着在堂内站而不坐的两名女子行礼,“二位姑娘远来,插妆有礼了。”
微低眉眼,螯簪花的视线却带着温暖,放在了他面前两位年轻女子身上,其中那位按剑而立的紫袍少女仅与他对了一眼,便移开了自己的眼神,显然并不是来找他的正主,大抵是前来陪同另一女子的护道人。
一念定下,獒簪花与紫裙及踝的琴弥对视许久,两人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静默地打量着彼此,揣摩着自己接下来的行文,会引发什么样的局势。
“三弟,这位是琴家大小姐,以及午昧剑仙。”察觉到过久的沉默,獒生鼓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他已看到獒簪花与琴弥两人已然以眼神交锋,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一阵苦笑,只能为獒簪花略一介绍来者身份,希望能让自己的三弟有些应对的把握。
“原来是琴弥小姐,久仰大名。”獒簪花声音和润,应对有礼,却突然话锋一转,势若开海分浪,“是来与插妆解除婚约的吗?在下,已待许久了。”
先是以字“插妆”自称,言解除婚姻之事,与己牵扯之深,挣得先机在手;
后又以“在下”谦称,将己摘出所涉之事,且暗言久候,微显后手以慑敌。
琴弥眼底笑意微敛,却收不住她骨子里透出的狡猾。
看来自己这个小未婚夫,纵使天授灵根枯竭,变成不雕朽木,这由世家磨出来的待人接物,也值得让人称道一二。
只可惜,现在的自己有仙侠界根源在手,随忍痛割了小半给那裹纱长袍的云水泱,但也足以碾压这一界的天授之子。
至于这谋算计较、以智对垒,这个时代的仙侠界又何尝缺了机关算尽的人物?
琴弥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还是要解除这纸婚约的,因为整个仙侠界的男人,都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已经有一多半,握在自己手里了。
“反悔婚约,此事是琴弥不对。”右手压左,琴弥屈膝低首行了个万福,“只是琴弥韶华已逝,怕惹公子厌烦。”
獒簪花一笑,眉眼间微露苦涩,辨不出是真情,还是虚假,“琴弥小姐,看插妆这少年华发,如何?”
“公子仅是一时失意,假日天道悯之,必能东山再起。”琴弥脸上是情真意切,心中却不知作何感想。但观她这幅面目,倒是与獒簪花相交许久的模样,浑不似两人初见。
“我辈修道之人,自知天地不仁,不予反馈于世间万物、有情众生。”獒簪花似是伤己入神,故意带偏话题,“插妆不知天道何时能有悲悯之情,也不愿作一生朽木,只可惜暂时不得超脱之法。”
话一顿,随即少年声落,如万千弦急诸箭射,若明月霜出藏剑匣,铿锵不觉,唯见惊雷。
“纵被这天地贬为朽木,吾也不愿一时柴薪,纵焚根骨以蒸釜,亦要挣得不灭不殆,传薪火,灼一夜!”
声至,如百枚玉珠着脸,琴弥闭目受之,只觉得少年之志,如大风起浪,虽高虽远,却也有人力无奈,藏于暗潮翻涌。
若是平常女子,不是因一颗怜悯之心,而惜其遭苦,爱其志气,心折而慕之,便是碍了世家的面子,踌躇再三,思量许久,方才忍气吞声,不言解约。
唯有些疯癫丫头,才会心无怜惜,不顾脸面,借他人之势,压落魄少年,得个凉薄名声。
琴弥睁眼,缓缓摇头,看着獒簪花的眼神,既悲也苦,如是爱怜,却作山巍峨不动。
这少年倒是个绝妙戏子,所言志气未必是假,只是他之行举,现仅是梦中蝶、水中月,幻而不实,怎可轻易信之,由此辜负了女儿家的一生?
可惜,他遇上了不该遇到的对手啊。
“此为公子大道根本,己之隐秘,不该告知琴弥。”上前一步,琴弥虽不能迫得少年困于男女之礼而退,却能添得三分豪气,以助山势巍峨,“琴弥纵怜惜公子之困顿,然无可助力。”
话停,骤然山倾而压!
“若是公子真不嫌弃一个有过女子,还望不解婚约,以助琴弥。”
无诛心之言,却将彼此话锋拨回原位,琴弥话语间的反复,着实让人惑而不解。
疑之,困之,便起了诸多心思。
解除婚约,到底是谁真意?
有过女子,此过何之大焉?
獒簪花沉默良久,转身一拜兄长,“请二哥做个见证。”
抬手示意下人端来笔墨纸砚、竹垫长案,獒生鼓走下主位,站在獒簪花与琴弥之间。
“插妆非是忌小姐之过,先前不解婚约,也是痛惜小姐为插妆所逝年华。”獒簪花铺开宣纸,提笔落下,“其实今日,插妆早已在梦中见了百回,倒也能坦然受之,只是人非无情,难免有些……唉,不提也罢。”
一番真情吐露,前半该是假,后半该是真,又或者非真非假,亦真亦假?
“若是公子休了琴弥,又或是琴弥冒犯了公子,皆是你我二人不利。”琴弥目的已成,自是不吝几分人情,“不如你我各写一书,便说心各有所属,不得已违背长者之意,如何?”
獒簪花洒脱一笑,“不知该是说甚好,还是……总之,多谢小姐体谅之情。”
琴弥低眉不语,只是默默提笔,在雪白透明的宣纸上写下一个个笔画连贯的小楷。
许久出了一口气,两人取过印泥,按下手印,将自己所写的那份交给彼此。
“故川长流尚改途,英雄气短曾少贫;不知有木续薪火,假日不熄我道炉。”
临别赠言,琴弥一字一顿,认真看着对面少年的双眼,这早生华发的簪花郎,此时尚比她矮了一头,只是不知道多年后,又会是怎样的人物?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