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严寒漫长。苍劲有力的北风猛烈如虎,贯穿了校园的每个角落。枯黄的树叶被扫落在地上,每片落叶上清晰的脉络绝望地在诠释着生命的奥秘。只有常青树在寒风中傲然挺立。
我们这群寄读生在寒风中也缩了头,弓弯了腰。每天以不到三分饱的斗志死撑着,等待那遥远的寒假到来。偶尔也饶有兴致地期许,某个早晨打开宿舍门,惊奇地发现大地银装素裹,洁白一片。却终也未能盼来那场如柳絮如棉花如鹅毛般的铺底盖地的大雪。
起床铃声过后,许久才一脸不愿地钻出被窝,提着水桶怀着上坟的心情去楼下接热水。热锅炉里的水也冻住了,死一般寂静,没半点活人的热乎气。那时真怀疑一日三餐里,食堂那大铁桶里的汤水有没有煮开。七分熟?也许是三分熟吧。管它,好歹如今还活着。
从大热锅炉旁失望的离开,踏着水洼上的薄冰去操场旁的水井洗漱。传说早晨从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有热度,不知是谁在自欺欺人。面对水桶里冰凉的水,挣扎,酝酿,蓄着赴战场的勇气,抓捏着毛巾在水里打湿,然后使劲在脸上搓。旁边的某些男生更搞笑,单手闪电般在水里打湿,然后在脸上抹了抹,再用干毛巾擦擦,完事。
还没磨蹭完洗漱,早操哨声响起,不得不又提着水桶在寒风里奔跑。还未来得及擦干的双手,湿漉漉的,在风中刺骨地痛,眼泪都快痛出来。不是娇弱,纯属真真切切地生理反应。
班主任站在自班队列前,大声训斥后排手插口袋偷奸耍滑做早操的同学。而自己的双手却严实地插在裤兜里。训斥声更大了,再不乖乖地将手掏出来,可能就会面临三万五千里长征了。五千米罚跑,累你够呛。更严重的是,赖床不出早操者,一经发现,那就不是罚跑五千米这么简单了:长达四十分钟的早自习里,在班主任的全程监视下,绕着跑道不间歇无休止地跑圈。但也总有那么些个英雄甘愿赴死。
早自习过后,随着走读生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这死气沉沉的屋子才开始有了热乎气。
莫莎莎,这棵“长在沙子上的草”,在这草木皆枯的冬天里却屹立不倒。她放下书包,坐在课桌上正兴致勃勃地向人群展示她的圣诞帽。说是在省城上大学的表姐给买的。有两顶,她没说另一顶的去处,只是在此之前她旁若无人般地偷偷塞进了莫玖的课桌里。
莫莎莎口中似问非问地读出“silentnight”“christmasday”,视线停留在我和七七的脸上。我和七七并未关心她所读的英文单词的意思,而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那双手捂住的热水保暖瓶。莫莎莎大度地把保暖瓶甩给我俩,我和七七笑着点头哈腰,就差点没下跪叩谢。
莫莎莎继续讲。讲平安夜圣诞节这两个西方流传的节日。讲到耶稣,讲到圣诞老人。而周围的人都是一双懵懂的眼神,一副蒙逼的表情。
“还有圣诞袜。”某个内行同学的声音。
对了,莫莎莎惊觉。边说边拿出红红的长筒袜展示。
“狗屁圣诞袜,分明就是从月野兔腿上扒下来的袜子。”
莫玖的调侃引起大家大笑,莫莎莎佯装地用袜子在莫玖背上抽了几下,然后又把袜子凑到莫玖的脸前,笑称要让这砸场的捣蛋鬼闻闻美少女战士月野兔的脚气。
哄哄的笑声停了,莫莎莎似乎也没有了关于这两节日的更多的讲道。回到座位坐下,但又瞬间起身,向全班同学喊叫到:
“上次班会说到的元旦庆祝会表演节目的事,你们准备好了没有?已准备好的同学,下午第八节自习课把自己要表演的节目上报到我这,没准备好的同学要抓紧时间了。”
“迎新年庆元旦”是学校流传的班级活动。学校明文规定,元旦当天,初一年级各班不得开设任何课程,各班自行组织庆祝活动,但全员都得参与,每位学生必须上台表演节目。轮时,会有学校领导队伍巡视评分。后续也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班级里那些不能或不自愿独自表演节目的同学,组成队伍合唱一首《团结就是力量》。但这些合唱的同学会被嘲笑为“民兵”“壮丁”,而那些独自表演才艺秀的同学则光荣地被成为“文艺标兵”。这是前辈们的智慧,向前辈们“致敬”…哪有这样寒碜人的。
第八节自习课上,一群班干部在讲台上气急败坏。不到一个礼拜就是元旦了,而班上的表演节目单上空空如也。面对催促,讲台下的同学也一个个面无表情,低头不语。
“自尊心,班级荣誉感都被狗吃了?”莫莎莎在讲台上尖叫。
权当是吧,这喂了狗的青春。
讲台上的班干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在节目单上写下自己的表演节目,并大声地读出来。想以此来激发台下同学们的热情,抗拒心中的冷淡或是胆怯。可台下仍似动未动。
我庆幸自己不是班干部中的一员,也开始怜悯讲台上的这群领导班子,就像怜悯七七这位生活委员那样。每次就餐,七七都是在食堂餐桌前公平公正地往每一位人的碗里分菜,却总有那么几个同学在背后咬耳根,说不公平,存有私心。
也怜悯我自己,这位将入伍的“民兵”“壮丁”。
“若不积极参与,元旦当天,全班合唱《团结就是力量》,完毕,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教室全程自习。”
门口的班主任终于发话了。冲着台下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姜还是老的辣。陆陆续续有同学上台上报节目,随后大幅度的起身,教室里一片骚动。不是为了捍卫这提前受挫的自尊心,更多的是“全程自习”四个字的逼压。
讲台角落里的七七向我示意,但很快又领悟到了我无奈的眼神,匆匆下了台。
统计完节目单的莫莎莎回到座位,转过身来,平静地冲我和七七丢了句:
“我说,你们两大美女,长得如花似玉,却甘愿当‘壮丁’。”
不是在夸赞我俩漂亮,是光明正大的讥讽。
午间休息里,我和七七趴在操场的栏杆上。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抬头仰望天空,湛蓝如洗,没有高建筑物的遮蔽,显得浩瀚无垠。仿佛又回到了山谷里的马背上,蓝天白云下,挥着鞭儿,自由奔放。没有了这伤春悲秋的丝丝惆怅,没有了“壮丁”这把枷锁的禁锢,没有了冷嘲热讽。心情豁然轻松,不由轻声哼起了曲调:
“为救李郎离家园,未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
我和七七陪莫莎莎去镇街上买录音磁带。她的独舞伴奏曲是《今天是个好日子》,这在当时可是热门,不用在繁多的磁带里翻找,店老板随手递给了她一盒。
而我和七七心有所属地在琳琅满目的磁带里翻找着,最后跟在莫莎莎身后失望地离开。
其实在昨晚,我和七七鼓足了勇气达成了一致,决定不做“壮丁”。我俩要唱段戏曲,已定二人转正戏《包公断后》里的片段《别寒窑》。只是还未向莫莎莎这位班长大人上报,怕这雏形的决定在公开后带来的四面八方的冷笑中提前挫败,怕这好不易蓄积的勇气被扼杀在摇篮里。
对于这一偏门,狭小的镇街上自然不会有相对应的录音磁带售卖。
我和七七想到了黄昏校园里那哭哑了的二胡声,顺声找到了主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老爷爷是学校的一名退休教师。明了我们的来意,老爷爷笑着称爱莫能助。“吱吱”地拉了几下弦,表示他只是个半路子。
但老爷爷说可以向我俩引荐一个人,我和七七激动地三拜九叩。
老爷爷为我们引荐的是镇戏剧团团长。白发苍苍的老团长与我和七七一一握手,他很赞赏我俩的决定。
“《包公断后》讲述北宋年间,宋真帝的两位妃子。李妃怀上了太子,刘妃怕李妃生下太子当上皇后,于是怀揣棉花包假装也怀孕。在李妃产子之日,刘妃与太监郭槐勾结联手,将一只大狸猫剥皮去尾用被包着呈到皇上面前,称李妃生下个妖,而刘妃将李妃生下的太子据为己有。宋真帝听信,将李妃打入冷宫,后刘妃又派人烧宫。李妃在文武朝官的暗中帮扶下幸免烧死,逃出了宫。从此,李妃到处乞讨为生。长期的流眼泪也使得双明失明。在大桥上遇见同靠乞讨为生的后生范中华。范中华认其为干娘,相依为命。两母子住在寒窑苦熬了十八年,等来了包公。包公为李妃平反昭雪,接李太后回了朝。皇帝犯错是不容惩罚的,包公脱下了皇帝的龙袍放在案板上叫差人仗打…故事感人啊…”
老团长激动拭泪,停顿几秒又接着说:
“《别寒窑》唱段,是李太后回朝前与义子范中华在寒窑的惜别。情节单一,唱调简单,容易拿捏。但情景令人泪目…看不出你俩小丫头,还是内行人,算得上半路子。”
那当然,咱俩妈可是唱大戏的。我和七七得瑟。
这一得瑟,居然攀来了一门亲戚。身后练唱段的一漂亮阿姨跟妈妈们当年是同一个戏班子。
阿姨热情上前来嘘寒问暖,问妈妈们的近况。也夸我俩长得漂亮,我和七七却目光游离闪躲。那时对交际这事,显然显得很生疏。
妈,我们替你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姐们。你就心里暗喜吧。
每天课后,我和七七就跑来剧团跟着阿姨排练。阿姨教我们举手投足,神态表情。教我们如何把唱腔变得圆润,如何把感情流露得真切自然。老团长也不厌其烦地拉着二胡替我们伴奏。
七七扮双目失明的李太后。阿姨说,扮瞎要眼皮不能抓,也不能瞪大眼睛,最好也别翻白眼,要目空无物。